第七回 弗仲计废姜皇后
诗曰:
纣王无道乐温柔,日夜宣淫兴未休。
月色已西重进酒;清歌才罢奏箜篌。
养成暴虐三纲绝;酿就酗戕万姓愁。
讽谏难回流下性,至今余恨锁西楼。
话言姜皇后听得音乐之声,问左右,知是纣王与妲己饮宴,不觉点首叹曰:“天子荒淫,万民失业,此取乱之道。昨外臣谏诤,竟遭惨死,此事如何是好!眼见成汤天下变更,我身为皇后,岂有坐视之理!”姜皇后乘辇,两边排列宫人,红灯闪灼,簇拥而来,前至寿仙宫。侍驾官启奏:“姜娘娘已到宫门候旨。”纣王更深带酒,醉眼眸斜,“苏美人,你当去接梓童。”妲己领旨出宫迎接。苏氏见皇后行礼。皇后赐以平身。妲己引导姜皇后至殿前,行礼毕。纣王曰:“命左右设坐,请梓童坐。姜皇后谢恩,坐于右首。——看官:那姜后乃纣王元配;妲己乃美人,坐不得,侍立一旁。纣王与正宫把盏。王曰:“梓童今到寿仙宫,乃朕喜幸。”命妲己:“美人著宫娥鲧捐轻敲檀板,美人自歌舞一回,与梓童赏玩。”其时鲧捐轻敲檀板,妲己歌舞起来。但见:
霓裳摆动,绣带飘扬,轻轻裙裷不沾尘,袅袅腰肢风折柳。歌喉嘹亮,犹如月里奏仙音;一点朱唇,却似樱桃逢雨湿。尖纤十指,恍如春笋一般同;杏脸桃腮,好像牡丹初绽蕊。正是:琼瑶玉宇神仙降,不亚嫦娥下世间。
妃己腰肢袅娜,歌韵轻柔,好似轻云岭上摇风,嫩柳池塘拂水。只见鲧捐与两边侍儿喝采,跪下齐称“万岁!”姜皇后正眼也不看,但以眼观鼻,鼻叩于心。
忽然纣王看见姜后如此,带笑问曰:“御妻,光阴瞬息,岁月如流,景致无多,正宜当此取乐。如妲己之歌舞,乃天上奇观,人间少有的,可谓真宝。御妻何无喜悦之色,正颜不观,何也?”姜皇后就此出席,跪而奏曰:“如妲己歌舞,岂足稀奇,也不足真宝。”纣王曰:“此乐非奇宝,何以为奇宝也?”姜后曰:“妾闻人君有道,贱货而贵德,去谗而远色,此人君自省之宝也。若所谓天有宝,日月星辰;地有宝,五谷园林;国有宝,忠臣良将;家有宝,孝子贤孙。此四者,乃天地国家所有之宝也。如陛下荒淫酒色,征歌逐技,穷奢极欲,听谗信佞,残杀忠良,驱逐正士,播弃黎老,昵比匪人,惟以妇言是用,此‘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’。以此为宝,乃倾家丧国之宝也。妾愿陛下改过弗吝,聿修厥德,亲师保,远女寺,立纲持纪,毋事宴游,毋沉酗于酒,毋怠荒于色;日勤政事,弗自满假,庶几天心可回,百姓可安,天下可望太平矣。妾乃女流,不识忌讳,妄干天听,愿陛下痛改前愆,力赐施行。妾不胜幸甚!天下幸甚!”姜皇后奏罢,辞谢毕,上辇还宫。
且言纣王已是酒醉,听姜皇后一番言语,十分怒色:“这贱人不识抬举!朕着美人歌舞一回,与他取乐玩赏,反被他言三语四,许多说话。若不是正宫,用金瓜击死,方消我恨。好懊恼人也!”此时三更已尽,纣王酒已醉了,叫:“美人,方才朕躬着恼,再舞一回,与朕解闷。”妲己跪下奏曰:“妾身从今不敢歌舞。”王曰:“为何?”妲己曰:“姜皇后深责妾身,此歌舞乃倾家丧国之物。况皇后所见甚正,妾身蒙圣恩宠眷,不敢暂离左右。倘娘娘传出宫闱,道贱妾蛊惑圣聪,引诱天子,不行仁政,使外庭诸臣持此督责,妾虽拔发,不足偿其罪矣。”言罢泪下如雨。纣王听罢,大怒曰:“美人只管侍朕,明日便废了贱人,立你为皇后。朕自做主,美人勿忧。”妲己谢恩,复传奏乐饮酒,十分昼夜。不表。
一日,朔望之辰。姜皇后在中宫,各宫嫔妃朝贺皇后。西宫黄贵妃——乃黄飞虎之妹,——馨庆宫杨贵妃俱在正宫。只见宫人来报:“寿仙宫苏妲己候旨。”皇后传:“宣!”妲己进宫,见姜皇后升宝座,黄贵妃在左,杨贵妃在右,妃己进言朝拜已毕。姜皇后特赐美人平身。妲己侍立一旁。二贵妃问问:“这就是苏美人?”姜后曰:“正是。”因对苏氏责曰:“天子在寿仙宫,无分昼夜,宣淫作乐,不理朝政,法纪混淆;你并无一言规谏。迷惑天子,朝歌暮舞,沉湎酒色,拒谏杀忠,坏成汤之大典,误国家之安危,是皆汝之作俑也。从今如不悛改,引君当道,仍前肆无忌惮,定以中宫之法处之!且退!”
妲己忍气吞声,拜谢出宫,满面羞愧,闷闷回宫。时有鲧捐接住妲己,口称“娘娘”。妲己进宫,坐在绣墩之上,长吁一声。鲧捐曰:“娘娘今日朝正宫而回,为何短叹长吁?”妲己切齿曰:“我乃天子之宠妃,姜后自恃元配,对黄、杨二贵妃耻辱我不堪,此恨如何不报!”鲧捐曰:“主公前日亲许娘娘为正宫,何愁不能报复?”妲己曰:“虽许,但姜后现在,如何做得!必得一奇计,害了姜后,方得妥贴;不然,百官也不服,依旧谏诤不宁,怎得安然。你有何计可行?其福亦自不浅。”鲧捐对曰:“我等俱第女流,况奴婢不过一侍婢耳,有甚深谋远虑。依奴婢之意,不若召一外臣,计议方妥。”妲己沉吟半响曰:“外官如何召得进来。况且耳目甚众,又非心腹之人,如何使得!”鲧捐曰:“明日天子幸御园,娘娘暗传懿旨,宣召中谏大夫费仲到宫,待奴婢分付他,定一妙计,若害了姜皇后,许他官居显任,爵禄加增,他素有才名,自当用心,万无一失。”妲己曰:“此计虽妙,恐彼不肯,奈何?”鲧捐曰:“此人亦系主公宠臣,言听计从;况娘娘进宫,也是他举荐。奴婢知他必肯尽力。”妲己大喜。
那日纣王幸御花园,鲧捐暗传懿旨,把费仲宣至寿仙宫。费仲在宫门外,只见鲧捐出宫问曰:“费大夫,娘娘有密旨一封,你拿出去自拆,观其机密,不可漏泄。若成事之后,苏娘娘决不负大夫。宜速,不宜迟。”鲧捐道罢,进宫去了。弗仲接书,急出午门,到于本宅,至密室开拆观看,“乃妲己教我设谋,害姜皇后的重情。”看罢,沉思忧惧:“我想起来,姜皇后乃主上元配;他的父亲乃东伯侯姜桓楚,镇于东鲁,雄兵百万,麾下大将千员;长子姜文焕又勇贯三军,力敌万夫,怎的惹得他!若有差讹,其害非小。若迟疑不行,他又是天子宠妃。那日他若仇恨,或枕边密语,或酒后谗言,吾死无葬身之地矣!”心下踌躇,坐卧不安,如芒剌背。沉思终日,并无一筹可展,半策可施。厅前走到厅后,神魂颠倒,如醉如痴。坐在厅上,正纳闷间,只见一人,身长丈四,膀阔三停,壮而且勇,走将过去。仲问曰:“是甚么人?”那人忙向前叩头,曰:“小的是姜环。”费仲闻说,便问:“你在我府中几年了?”姜环曰:“小的来时,离东鲁到老爷台下五年了。蒙老爷一向抬举,恩德如山,无门可报。适才不知老爷闷坐,有失回避,望老爷恕罪。”费仲一见此人,计上心来,便叫:“你且起来,我有事用你。不知你肯用心去做否?你的富贵亦自不小。”姜环曰:“若老爷分付,安敢不努力前去?况小的受老爷知遇之恩,便使小的赴汤蹈火,万死不辞。”费仲大喜,曰:“我终日沉思,无计可施,谁知却在你身上!若事成之后,不失金带垂腰,其福应自不浅。”姜环曰:“小的怎敢望此。求老爷分付,小人领命。”费仲附姜环耳上:“……这般这般,如此如此,若此计成,你我有无穷富贵。切莫漏泄,其祸非同小可!”姜环点头,领计去了。这正是:金风未动蝉先觉,暗送无常死不知。有诗为证。诗曰:
姜后忠贤报主难,孰知平地起波澜。
可怜数载鸳鸯梦,取次凋残不忍看。
话说费仲密密将计策写明,暗付鲧捐。鲧捐得书,密奏与妲己。妲己登金大喜,正宫不久可居。
一日,纣王在寿仙宫闲居无事,妲己启奏曰:“陛下顾恋妾身,旬月未多殿,望陛下明日临朝,不失文武仰望。”王曰:“美人所言,真是难得!虽古之贤妃圣后,岂是过哉。明日临朝,裁决机务,庶不失贤妃美意。”——看官:此是费仲、妲己之计,岂是好意?表过不题。
次日,天子设朝,但见左右奉御保驾,出寿仙宫,銮舆过龙德殿,至分宫楼,红灯簇簇,香气氤氲。正行之间,分宫楼门角旁一人,身高丈四,头带紥巾,手执宝剑,行如虎狼,大喝一声,言曰:“昏君无道,荒淫酒色,吾奉主母之命,剌杀昏君,庶成汤天下不失与他人,可保吾主为君也!”一剑劈来。两边该多少保驾官,此人未近前时,已被众官所获,绳缠索绑,拿近前来,跪在地下。纣王惊而且怒,驾至大殿升座,文武朝贺毕,百官不知其故。王曰:“宣武成王黄飞虑、亚相比干。”二臣随出班拜伏称“臣”。纣王曰:“二卿,今日升殿,异事非常。”比干曰:“有何异事?”王曰:“分宫楼有一剌客,执剑剌朕,不知何人所使?”黄飞虎听言大惊,忙问曰:“昨日是哪一员官宿殿?”内有一人,乃是“封神榜”上有名,官拜总兵,姓鲁名雄,出班拜伏:“是臣宿殿,并无奸细。此人莫非五更随百官混入分宫楼内,故有此异变!”黄飞虎分付:“把剌客推来!”众官将剌客拖到滴水之前。天子传旨:“众卿,谁与朕勘问明白回旨?”班中闪一人进礼称:“臣弗仲不才,勘明回旨。”——看官,弗仲原非问官,此乃做成圈套,陷害姜皇后的;恐怕别人审出真情,故此费仲讨去勘问。
话说弗仲拘出剌客,在午门外勘问,不用加刑,已是招成谋逆。费仲进大殿,见天子,俯伏回旨。百官不知原是设成计谋,静听回奏。王曰:“勘明何说?”费仲奏曰:“臣不敢奏闻。”王曰:“卿既勘问明白,为何不奏?”费仲曰:“郝臣罪,方可回旨。”王曰:“赦卿无罪。”费仲奏:“剌客姓姜名环,乃东伯侯姜桓楚家将,奉中宫姜皇后懿旨,行剌陛下,意在侵夺天位,与姜桓楚而为天子。幸宗社有灵,皇天后土庇佑,陛下洪福齐天,逆谋败露,随即就擒。请陛下下九卿文武,议贵议戚,定夺。”纣王听奏,拍案大怒曰:“姜后乃朕元配,辄敢无礼,谋逆不道,还有甚么议贵议戚?况宫弊难除,祸潜内禁,肘腋难以提防,速着西宫黄贵妃勘问回旨!”纣王怒发如雷,驾回寿仙宫。不表。
且言诸大臣纷纷议论,难辨假真。内有上大夫杨任对武成王曰:“姜皇后贞静淑德,慈祥仁爱,治内有法。据下官所论,其中定有委曲不明之说,宫内定有私通。列位殿下,众位大夫,不可退朝,且听西宫黄娘娘消息,方存定论。”百官俱在九间殿未散。
话言奉御官承旨至中宫,姜皇后接旨,跪听宣读。奉御官宣读曰:
“敕曰:皇后位正中宫,德配坤元,贵敌天子,不思日夜兢惕,敬修厥德,毋忝姆懿,克谐内助,乃敢肆行大逆,豢养武士姜环,于分宫楼前行剌,幸天地有灵,大奸随获,发赴午门勘问,招称:皇后与父姜桓楚同谋不道,侥幸天位。彝伦有乖,三纲尽绝。着奉御官拿送西宫,好生打着勘明,从重拟罪,毋得狥情故纵,罪有攸归。特敕。”
姜皇后听罢,放声大哭道:“冤哉!冤哉!是那一个奸贼生事,做害我这个不赦的罪名!可怜数载宫闱,克勤克俭,夙兴夜寐,何敢轻为妄作,有忝姆训。今皇上不察来历,将我拿送西宫,存亡未保!”姜后悲悲泣泣,泪下沾襟。奉御官同姜后来至西宫。黄贵妃将旨意放在上首,尊其国法。姜皇后跪而言曰:“我姜氏素秉忠良,皇天后土,可鉴我心。今不幸遭人陷害,望乞贤妃鉴我平日所为,替奴作主,雪此冤枉!”黄妃曰:“圣旨道你命姜环弑君,献国与东伯侯姜桓楚,篡成汤之天下。事干重大,逆礼乱伦,失夫妻之大义,绝元配之恩情。若论情真,当夷九族!”姜后曰:“贤妃在上,我姜氏乃姜桓楚之女,父镇东鲁,乃二百镇诸侯之首,官居极品,位压三公,身为国戚,女为中宫,又在四大诸侯之上。况我生子殷郊,已正东宫,圣上万岁后,我子承嗣大位;身为太后,未闻父为天子,而能令女配享太庙者也。我虽系女流,未必痴愚至此。且天下诸侯,又不止我父亲一人,若天下齐兴问罪之师,如何保得永久!望贤妃详察,雪此奇冤,并无此事。恳乞回旨,转达愚衷,此恩非浅!”话言未了,圣旨来催。黄妃乘辇至寿仙宫候旨。纣王宣黄妃进宫,朝贺毕。纣王曰:“那贱人招了不曾?”黄妃奏曰:“奉旨严问姜后,并无半点之私,实有贞静贤能之德。后乃元配,侍君多年,蒙陛下恩宠,生殿下已正位东宫,陛下万岁后,彼身为太后,有何不足,尚敢欺心,造此灭族之祸!况姜桓楚官居东伯,位至皇亲,诸侯朝称千岁,乃人臣之极品,乃敢使人行剌,必无是理。姜后痛伤于骨髓之中,衔冤于覆盆之上。即姜后至愚,未有父为天子而女能为太后、甥能承祧者也。至若弃贵而投贱,远上而近下,愚者不为;况姜后正位数年,素明礼教者哉!妾愿陛下察冤雪枉,无令元配受诬,有乖圣德,再乞看太子生母,怜而赦之。妾身幸甚!姜后举室幸甚!”纣王听罢,自思曰:“黄妃之言甚是明白,果无此事,必有委曲。”正在迟疑未决之际,只见妲己在旁微微冷笑。纣王见妲己微笑,问曰:“美人微笑不言,何也?”妲己对曰:“黄娘娘被姜后惑了。从来做事的人,好的自己播扬,恶的推于别人。况谋逆不道,重大事情,他如何轻意便认。且姜环是他父亲所用之人,既供有主使,如何赖得过。且三宫后妃,何不攀扯别人,单指姜后,其中岂得无说。恐不加重刑,如何肯认!望陛下详察。”纣王曰:“美人言之有理。”黄妃在旁言曰:“苏妲己毋得如此?皇后乃天子之元配,天下之国母,贵敌至尊,虽自三皇治世,五帝为君,纵有大过,止有贬谪,并无诛斩正宫之法。”妲己曰:“法者乃为天下而立,天子代天宣化,亦不得以自私自便,况犯法无尊亲贵贱,其罪一也。陛下可传旨:如姜后不招,剜去他一目。眼乃心之苗。他惧剜目之苦,自然招认。使文武知之,此亦法之常,无甚苛求也。”纣王曰:“妲己之言也是。”
黄贵妃听说欲剜姜后目,心甚着忙,只得上辇回西宫;下辇见姜后,垂泪顿足曰:“我的皇娘,妲己是你百世冤家!君前献妒忌之言,如你不认,即剜你一目。可依我,就认了罢!历代君王,并无将正宫加害之理,莫非贬至不游宫便了。”姜后泣而言曰:“贤妹言虽为我,但我生平颇知礼教,怎肯认此大逆之事,贻羞于父母,得罪于宗社。况妻剌其夫,有伤风化,败坏纲常,令我父亲作不忠不义之奸臣,我为辱门败户之贱辈,恶名千载,使后人言之切齿,又致太子不得安于储位,所关甚巨,岂可草率冒认。莫说剜我一目,便投之于鼎镬,万剐千锤,这是生前作孽今生报,岂可有乖大义。古云:‘粉骨碎身俱不惧,只留清白在人间’,……”言未了,圣旨下:“如姜后不认,即去一目!”黄妃曰:“快认了罢!”姜后大哭曰:“纵死,岂有冒认之理!”奉御官百般逼迫,容留不得,将姜皇后剜去一目,血染衣襟,昏绝于地。黄妃忙教左右宫人扶救,急切未醒。可怜!有诗为证,诗曰:
剜目飞灾祸不禁,只因规谏语相侵。
早知国破终无救,空向西宫血染襟。
黄贵妃见姜后遭此惨刑,泪流不止。奉御官将剜下来血滴滴一目盛贮盘内,同黄妃上辇来回纣王。黄妃下辇进宫。纣王忙问曰:“那贱人可曾招成?”黄妃奏曰:“姜后并无此情,严究不过,受剜目屈刑,怎肯失了大节?奉旨已取一目。”黄妃将姜后一目血淋淋的捧将上来。纣王观之,见姜后之睛,其心不忍;恩爱多年,自愧不及,低头不语,甚觉伤情。回首责妃己曰:“方才轻信你一言,将姜后剜去一目,又不曾招成,咎将推委?这事俱系你轻率妄动。倘百官不服,奈何,奈何!”妲己曰:“姜后不招,百官自然有说,如何干休。况东伯侯坐镇一国,亦要为女洗冤。此事必欲姜后招成,方免百官万姓之口。”纣王沉吟不语,心下煎熬,似羝羊触藩,进退两难,良久,问妲己曰:“为今之计,何法处之方妥?”妲己曰:“事已到此,一不做,二不休,招成则安静无说,不招则议论风生,竟无宁宇。为今之计,只有严刑酷拷,不怕他不认。今传旨:令贵妃用铜斗一只,内放炭火烧红,如不肯招,炮烙姜后二手。十指连心,痛不可当,不愁他不承认!”纣王曰:“据贵妃所言,姜后全无此事;今又用此惨刑,屈勘中宫,恐百官他议。剜目已错,岂可再乎?”妲己曰:“陛下差矣!事到如此,势成骑虎,宁可屈勘姜后,陛下不可得罪于天下诸侯、合朝文武。”纣王出乎无奈,只得传旨:“如再不认,用炮烙二手,毋得徇情掩讳!”
黄妃听得此言,魂不附体,上辇回宫,来看姜后——可怜身倒尘埃,血染衣襟,情景惨不忍见。放声大哭曰:“我的贤德娘娘!你前身作何恶孽,得罪于天地,遭此横刑!”乃扶姜后而慰曰:“贤后娘娘,你认了罢!昏君意呆心毒,听信贱人之言,必欲致你死地。如你再不招,用铜斗炮烙你二手。如些惨恶,我何忍见。”姜后血泪染面,大哭曰:“我生前罪深孽重,一死何辞!只是你替我作个证盟,就死瞑目!”言未了,只见奉御官将铜斗烧红,传旨曰:“如姜后不认,即烙其二手!”姜后心如铁石,意似坚钢,岂肯认此诬陷屈情。奉御官不由分说,将铜斗放在姜后两手,只烙的筋断皮焦,骨枯烟臭。十指连心,可怜昏死在地。后人观此,不胜伤感,有诗叹曰:
铜斗烧红烈焰生,宫人此际下无情。
可怜一片忠贞意,化作空流日夜鸣!
黄妃看见这等光景,免死狐悲,心如刀绞,意似油煎,痛哭一场,上辇回旨,进宫见纣王。黄妃含泪奏曰:“惨刑酷法,严审数番,并无行剌真情。只怕奸臣内外相通,做害中宫,事机有变,其祸不小。”纣王听言,大惊曰:“此事皆美人教朕传旨勘问,事既如此,奈何奈何!”妲己跪而奏曰:“陛下不必忧虑。剌客姜环现在,传旨着威武大将军晁田、晁雷,押解姜环进西宫,二人对面执问,难道姜后还有推托?此回必定招认。”纣王曰:“此事甚善。”传旨:“宣押剌客对审。”黄妃回宫。不题。话言晁田、晁雷押剌客姜环进西宫对词。不知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八回 方弼方相反朝歌
诗曰:
美人祸国万民灾,驱逐忠良若草莱。擅宠诛妻夫道绝;
听谗杀子国储灰。英雄弃主多亡去;俊彦怀才尽隐埋。
可笑纣王孤注立,纷纷兵甲起尘埃。
话言晁田、晁雷押姜环至西宫跪下。黄妃曰:“姜娘娘,你的对头来了。”姜后屈刑凌陷,一目睁开,骂曰:“你这贼子!是何人买嘱你陷害我,你敢诬执我主谋杀君!皇天后土,也不祐你!”姜环曰:“娘娘役使小人,小人怎敢违旨。娘娘不必推辞,此情是实。”黄妃大怒:“姜环,你这匹夫!你见姜娘娘这等身受惨刑,无辜绝命,皇天后土,天必杀汝!”
不言黄妃勘问,且说东宫太子殷郊、二殿下殷洪弟兄正在东宫无事弈棋,只见执掌东宫太监杨容来启:“千岁,祸事不小!”太子殷郊此时年方十四岁,二殿下殷洪年方十二岁,年纪幼小,尚贪嬉戏,竟不在意。杨容复禀曰:“千岁不要弈棋了,今祸起宫闱,家亡国破!”殿下忙问曰:“有何大事,祸及宫闱?”杨容含泪曰:“启千岁:皇后娘娘不知何人陷害,天子怒发西宫,剜去一目,炮烙二手,如今与刺客对词,请千岁速救娘娘!”殷郊一声大叫,同弟出东宫,竟进西宫。进得宫来,忙到殿前。太子一见母亲浑身血染,两手枯焦,臭不可闻,不觉心酸肉颤,近前俯伏姜皇后身上,跪而哭曰:“娘娘为何事受此惨刑!母亲,你总有大恶,正位中宫,何轻易加刑。”姜后闻子之声,睁开一目,母见其子,大叫一声:“我儿!你看我剜目烙手,刑甚杀戮。这个姜环做害我谋逆;妲己进献谗言残我手目;你当为母明冤洗恨,也是我养你一场!”言罢大叫一声“苦死我也!”呜咽而绝。
太子殷郊见母气死,又见姜环跪在一旁,殿下问黄妃曰:“谁是姜环?”黄妃指姜环曰:“跪的这个恶人就是你母亲对头。”殿下大怒,只见西宫门上挂一口宝剑,殿下取剑在手,“好逆贼!你欺心行刺,敢陷害国母!”把姜环一剑砍为两段,血溅满地。太子大叫曰:“我先杀妲己以报母仇!”提剑出宫,掉步如飞。晁田、晁雷见殿下执剑前来,只说杀他,不知其故,转身就跑往寿仙宫去了。黄妃见殿下杀了姜环,持剑出宫,大惊曰:“这冤家不谙事体。”叫殷洪:“快赶回你哥哥来!说我有话说!”殷洪从命,出宫赶叫曰:“皇兄!黄娘娘叫你且回去,有话对你说!”殷郊听言,回来进宫。黄妃曰:“殿下,你忒暴躁,如今杀了姜环,人死无对,你待我也将铜斗烙他的手,或用严刑拷讯,他自招成,也晓得谁是主谋,我好回旨。你又提剑出宫赶杀妲己,只怕晁田、晁雷到寿仙宫见那昏君,其祸不小!”黄妃言罢,殷郊与殷洪追悔不及。
晁田、晁雷跑至宫门,慌忙传进宫中,言:“二殿下持剑赶来!”纣王闻奏大怒,“好逆子!姜后谋逆行刺,尚未正法,这逆子敢持剑进宫杀父,总是逆种,不可留。着晁田、晁雷取龙凤剑,将二逆子首级取来,以正国法!”晁田、晁雷领剑出宫,已到西宫。时有西宫奉御官来报黄妃曰:“天子命晁田、晁雷捧剑来诛殿下。”黄妃急至宫门,只见晁田兄弟二人,捧天子龙凤剑而来。黄妃问曰:“你二人何故又至我西宫?”晁田二人便对黄贵妃曰:“臣晁田、晁雷奉皇上命,欲取二位殿下首级,以正弑父之罪。”黄妃大喝一声:“这匹夫!适才太子赶你同出西宫,你为何不往东宫去寻,却怎么往我西宫来寻?我晓得你这匹夫倚天子旨意,遍游内院,玩弄宫妃。你这欺君罔上的匹夫,若不是天子剑旨,立斩你这匹夫驴头,还不速退!”晁田兄弟二人只吓得魂丧魄消,喏喏而退,不敢仰视,竟往东宫而来。
黄妃忙进宫中,急唤殷郊兄弟二人。黄妃泣曰:“昏君杀子诛妻,我这西宫救不得你,你可往馨庆宫杨贵妃那里,可避一二日。若有大匹谏救,方保无事。”二位殿下双双跪下,口称:“贵妃娘娘,此恩何日得报。只是母死,尸骸暴露,望娘娘开天地之心,念母死冤枉,替他讨得片板遮身,此恩天高地厚,莫敢有忘!”黄妃曰:“你作速去,此事俱在我,我回旨自有区处。”
二殿下出宫门,径往馨庆宫来,只见杨妃身倚宫门,望姜皇后信息。二殿下向前哭拜在地,杨贵妃大惊,问曰:“二位殿下,娘娘的事怎样了?”殷郊哭诉曰:“父王听信妲己之言,不知何人买嘱姜环架捏诬害,将母亲剜去一目,炮烙二手,死于非命。今天听妲己谗言,欲杀我兄弟二人。望姨母救我二人性命!”杨妃听罢,泪流满面,呜咽言曰:“殿下,你快进宫来!”二位殿下进宫。杨妃沉思:“晁田、晁雷至东宫,不见太子,必往此处追寻。待我把二人打发回去,再作区处。”杨妃站立宫门,只见晁田兄弟二人行如狼虎,飞奔前来。杨妃命:“传宫官,与我拿了来人!此乃深宫内阙,外官焉敢在此,法当夷族!”晁田听罢,向前口称:“娘娘千岁!臣乃晁田、晁雷;奉天子旨,找寻二位殿下。上有龙凤剑在,臣不敢行礼。”杨妃大喝曰:“殿下在东宫,你怎往馨庆宫来?若非天子之命,拿问贼臣才好。还不快退去!”晁田不敢回言,只得退走。兄弟计较:“这件事怎了?”晁雷曰:“三宫全无,宫内生疏,不知内庭路径,且回寿仙宫见天子回旨。”二人回去。不表。
且言杨妃进宫,二位殿下来见。杨妃曰:“此间不是你弟兄所居之地,眼目且多,君昏臣暗,杀子诛妻,大变纲常,人伦尽灭。二位殿下可往九间殿去,合朝文武未散;你去见皇伯微子、箕子,比干、微子启、微子衍、武成王黄飞虎,就是你父亲要为难你兄弟,也有大臣保你。”二位殿下听罢,叩头拜谢姨母指点活命之恩,洒泪而别。杨妃送二位殿下出宫。杨妃坐于绣墩之上,自思叹曰:“姜后元配,被奸臣做陷,遭此横刑,何况偏宫!今妲己恃宠,蛊惑昏君,倘有人传说二位殿下自我宫中放去,那时归罪于我,也是如此行径,我怎经得这般惨刑。况我侍奉昏君多年,并无一男半女;东宫太子乃自己亲生之子,父子天性,也不过如此,三纲已绝,不久必有祸乱。我以后必不能有甚好结果。”杨妃思想半日,凄惶自伤,掩了深宫,自缢而死。有宫官报入寿仙宫中。纣王闻杨妃自缢,不知何故,传旨:“用棺椁停于白虎殿。”
且说晁田、晁雷来至寿仙宫,只见黄贵妃乘辇回旨。纣王曰:“姜后死了?”黄妃奏曰:“姜后临绝,大叫数声道:‘妾侍圣躬十有六载,生二子,位立东宫,自待罪宫闱,谨慎小心,夙夜匪懈,御下并无嫉妒。不知何人妒我,买剌客姜环,坐我一个大逆不道罪名,受此惨刑,十指枯焦,筋酥骨碎,生子一似浮云,恩爱付于流水,身死不如禽兽,这场冤枉无门可雪,只传与天下后世,自有公论。’万望妾身转达天听。姜后言罢气绝,尸卧西宫。望陛下念元配生太子之情,可赐棺椁,收停白虎殿,庶成其礼,使文武百官无议,亦不失主上之德。”纣王传旨:“准行。”黄妃回宫。只见晁田回旨,纣王问:“太子何在?”晁田等奏曰:“东宫寻觅,不知殿下下落。”王曰:“莫非只在西宫?”晁田对曰:“不在西宫,连馨庆宫也不在。”纣王言曰:“三宫不在,想在大殿。必须擒获,以正国法。”晁田领旨出宫来。不表。
且言二殿下往长朝殿来,两班文武俱不曾散朝,只等宫内信息。武成王黄飞虎听得脚步怆惶之声,望孔雀屏里一看,见二位殿下慌忙错乱,战战兢兢,黄飞虎迎上前曰:“殿下为何这等慌张?”殷郊看见武成王黄飞虎,大叫:“黄将军救我兄弟性命!”道罢大哭,一把拉住黄飞虎袍服,顿足曰:“父王听信妲己之言,不分皂白,将我母亲剜去一目,铜斗烧红,烙去二手,死于西宫。黄贵妃勘问,并无半点真情。我看见生身母亲受此惨酷之刑,那姜环跪在前面对词,那时心甚焦躁,不曾思忖,将姜环杀了;我复仗剑,欲杀妲己;不意晁田奏准父王,父王赐我兄弟二人死。望列位皇伯怜我母亲受屈身亡,救我殷郊,庶不失成汤之一脉!”言罢,二位殿下放声痛哭。两班文武含泪上前曰:“国母受诬,我等如何坐视。可鸣钟击鼓,请天子上殿,声明其事;庶几罪人可得,洗雪皇后冤枉。”
言未了,只听得殿西首一声喊叫,似空中霹雳,大呼曰:“天子失政,杀子诛妻,建造炮烙,阻塞忠良,恣行无道,大丈夫既不能为皇后洗冤,太子复仇,含泪悲啼,效儿女子之态!古云:‘良禽择木而栖,贤臣择主而仕。’今天子不道,三纲已绝,大义有乖,恐不能为天下之主,我等亦耻为之臣。我等不若反出朝歌,另择新君,去此无道之主,保全社稷!”众人看时,却是镇殿大将军方弼、方相兄弟二人。黄飞虎听说,大喝一声:“你多大官,敢如此乱言!满朝该多少大臣,岂到得你讲!本当拿了你这等乱臣贼子,还不退去!”方弼兄弟二人低头喏喏,不敢回言。
黄飞虎见国政颠倒,叠现不祥,也知天意人心,俱在离乱之兆,心中沉郁不乐,咄咄无言;又见微子、比干、箕子诸位殿下,满朝文武,人人切齿,个个长吁,正无甚计策;只见一员官,身穿大红袍,腰悬宝带,上前对诸位殿下言曰:“今日之变,正应终南山云中子之言,古云‘君不正,则臣生奸佞’。今天子屈斩太师杜元铣,治炮烙坏谏官梅伯,今日又有这异事。皇上青白不分,杀子诛妻,我想起来,那定计奸臣,行事贼子,他反在旁暗笑。可怜成汤社稷,一旦丘墟,似我等不久终被他人所掳。”言者乃上大夫杨任。黄飞虎长叹数声:“大夫之言是也!”百官默默。二位殿下悲哭不止。
只见方弼、方相分开众人,方弼夹住殷郊,方相夹住殷洪,厉声高叫曰:“纣王无道,杀子而绝宗庙,诛妻有坏纲常,今日保二位殿下往东鲁借兵,除了昏君,再立成汤之嗣。我等反了!”二人背负殿下,径出朝歌南门去了。——大祗二人气力甚大,彼时不知跌倒几多官员,那里当得住他!后人有诗为证,诗曰:
方家兄弟反朝歌,殿下今番脱网罗。
漫道美人能破舌,天心已去奈伊何。
话说众多文武见反了方弼、方相,大惊失色。独黄飞虎若为不知。亚相比干近前曰:“黄大人,方弼反了,大人为何独无一言?”黄飞虎答曰:“可惜文武之中,并无一位似方弼二人的。方弼乃一夯汉,尚知不忍国母负屈,太子枉死,自知卑小,不敢谏言,故此背负二位殿子去了。若圣旨追赶回来,殿下一死无疑,忠良尽皆屠戮。此事明知有死无主,只是迫于一腔忠义,故造此罪孽,然情甚可矜。”百官未及答,只听后殿奔逐之声。众官正看,只见晁田兄弟二人捧宝剑到殿前,言曰:“列位大人,二位殿下可曾往九间殿来?”黄飞虎曰:“二位殿下方才上殿哭诉冤枉,国母屈勘遭诛,又欲赐死太子,有镇殿大将军方弼、方相听见,不忿沉冤,把二位殿下背负,反出都城,去尚不远。你既奉天子旨意,速去拿回,以正国法。”晁田、晁雷听得是方弼兄弟反了,吓的魂不附体。话说那方弼身长三丈六尺,方相身长三丈四尺,晁田兄弟怎敢惹他?一拳也经不起。晁田自思:“此是黄飞虎明明奈何我。我有道理。”晁田曰:“方弼既反,保二位殿下出都城去了,未将进宫回旨。”
晁田回至寿仙宫见纣王,奏曰:“臣奉旨到九间殿,见文武未散,找寻二位殿下不见。只听百官道:二位殿下见文武哭诉冤情,有镇殿将军方弼、方相保二位殿下反出都城,投东鲁借兵去了。请旨定夺。”纣王大怒曰:“方弼反了,你速赶去拿来,毋得疏虞纵法!”晁田奏曰:“方弼力大勇猛,臣焉能拿得来。要拿方弼兄弟,陛下速发手诏,着武成王黄飞虎方可成功,殿下亦不致漏网。”纣王曰:“速行手敕,着黄飞虎速去拿来!”——晁田将这个担儿卸与黄飞虎。晁田奉手敕至大殿,命武成王黄飞虎速擒反叛方弼、方相,并取二位殿下首级回旨。黄飞虎笑曰:“我晓的,这是晁田与我担儿挑。”即领剑敕出午门。只见黄明、周纪、龙环、吴炎曰:“小弟相随。”黄飞虎曰:“不必你们去。”自上五色神牛,催开坐下兽——两头见日,走八百里。
且言方弼、方相背负二位殿下,一口气跑了三十里,放下来。殿下曰:“二位将军,此恩何日报得。”方弼曰:“臣不忍千岁遭此屈陷,故此心下不平,一时反了朝歌。如今计议,前往何方投脱。”正商议间,只见武成王黄飞虎坐五色神牛飞奔赶来。方弼、方相着慌,忙对二位殿下曰:“末将二人,一时卤莽,不自三思,如今性命休矣,如何是好!”殿下曰:“将军救我兄弟性命,无恩可酬,何出此言。”方弼曰:“黄将军来拿我等,此去一定伏诛。”殷郊急看,黄飞虎已赶到面前。二位殿下轵道跪下曰:“黄将军此来,莫非捉获我等?”黄飞虎见二殿下跪于道旁,滚下神牛,亦跪于地上,口称:“臣该万死!殿下请起。”殷郊曰:“将军此来有甚事?”飞虎曰:“奉命差遣,天子赐龙凤剑前来,请二位殿下自决,臣方敢回旨意。非臣敢逼弑储君。请殿下速行。”殷郊听罢,兄弟跪告曰:“将军尽知我母子衔冤负屈。母遭惨刑,沉魂莫白;再杀幼子,一门尽绝。乞将军可怜衔冤孤儿,开天地仁慈之心,赐一线再生之路。倘得寸土可安,生则衔环,死当结草,没世不敢忘将军之大德!”黄飞虎跪而言曰:“臣岂不知殿下冤枉,君命概不由己。臣欲要放殿下,便是欺君卖国之罪;欲要不放殿下,其实身负沉冤,臣心何忍。”彼此筹画,再三沉思,俱无计策。只见殷郊自思,料不能脱此灾,也罢,将军既奉君命,不敢违法,还有一言,望将军不知可施此德,周旋一脉生路?”黄飞虎曰:“殿下有何事?但说不妨。”郊曰:“将军可将我殷郊之首级回都城回旨。可怜我幼弟殷洪,放他逃往别国。倘他日长成,或得借兵报怨,得泄我母之沉冤。我殷郊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望将军可怜!”殷洪上前急止之曰:“黄将军,此事不可。皇兄乃东宫太子;我不过一郡王。况我又年幼,无有大施展,黄将军可将我殷洪首级回旨。皇兄或往东鲁,或去西岐,借一旅之师。倘可报母弟之仇,弟何惜此一死!”殷郊上前一把抱住兄弟殷洪,放声大哭曰:“我何忍幼弟遭此惨刑!”二人痛哭,彼此不忍,你推我让,那里肯舍。方弼、方相看见如此苦情疼切,二人一声叫:“苦杀人也!”泪如瓢倾。黄飞虎看见方弼有这等忠心,自是不忍见,甚是凄惶,乃含泪教“方弼不可啼哭,二位殿下不必伤心。此事惟有我五人共知。如有漏泄,我举族不保。方弼过来,保殿下往东鲁见姜桓楚;方相,你去见商伯侯鄂崇禹,就言我在中途放殿下往东鲁,传与他,教他两路调兵,靖奸洗冤。我黄飞虎那时自有处治。”方弼曰:“我兄弟二人今日早朝,不知有此异事,临朝保驾,不曾带有路费;如今欲分头往东南二路去,这事怎了?”飞虎曰:“此事你我俱不曾打点。”飞虎沉思半晌曰:“可将我内悬宝玦,拿去前途货卖,权作路费。上有金厢,价直百金。二位殿下,前途保重。方弼、方相,你兄弟宜当用心,其功不小。臣回宫复命。”飞虎上骑回朝歌。进城时日色已暮,百官尚在午门,黄飞虎下骑。比干曰:“黄将军,怎样了?”黄飞虎曰:“追赶不上,只得回旨。”百官大喜。且言黄飞虎进宫候旨。纣王问曰:“逆子叛臣,可曾拿了?”黄飞虎曰:“臣奉手敕,追赶七十里,到三叉路口,问来往行人,俱言不曾见。臣恐有误回旨,只得回来。”纣王曰:“追袭不上,好了逆子叛臣!卿且暂退,明日再议。”黄飞虎谢恩出午门,与百官各归府第。
且说妲己见未曾拿住殷郊,复进言曰:“陛下,今日走脱了殷郊、殷洪,倘投了姜桓楚,只恐大兵不久即至,其祸不小。况闻太师远征,不在都城,不若速命殷破败、雷开,点三千飞骑,星夜拿来,斩草除根,恐生后患。”纣王听说:“美人此言,正合朕意。”忙传手诏:“命殷破败、雷开点飞骑三千,速拿殿下,毋得迟误取罪”殷、雷二将领诏,要往黄飞虎府内,来领兵符,调选兵马。黄飞虎坐在后厅,思想:“朝廷不正,将来民愁天怨,万姓皇皇,四海分崩,八方播乱,生民涂炭,日无宁宇,如何是好!”正思想间,军政司启:“老爷,殷、雷二将听令。”飞虎曰:“令来。”二位进后厅,行礼毕。飞虎问曰:“方才散朝,又有何事?”二将启曰:“天子手诏,令末将领三千飞骑,星夜追赶殿下,捉方弼等以正国法;特来请发兵符。”飞虎暗想:“此二将赶去,必定拿来;我把前面方便付与流水。”乃分付殷破败、雷开曰:“今日晚了,人马未齐;明日五更,领兵符速去。”殷、雷二将不敢违令,只得退去。这黄飞虎乃是元戎,殷、雷二将乃是麾下,焉敢强辩,只得回去。不表。
且言黄飞虎对周纪曰:“殷破败来领兵符,调三千飞骑,追赶殿下。你明日五更,把左哨疾病、衰老、懦弱不堪的占三千与他去。”周纪领命。次早五更,殷、雷二将等发兵符。周纪下教场,令左哨点三千飞骑,发与殷、雷二将领去。二将观之,皆老弱不堪,疾病之卒,又不敢违令,只得领人马出南门而去。一声炮响,催动三军,那老弱疾病之兵,如何行得快,急得二将没奈何,只得随军征进。有诗为证,诗曰:
三千飞骑出朝歌,呐喊摇旗擂鼓锣。
队伍不齐叫“难走”,行人拍手笑呵呵。
不言殷破败、雷开追赶殿下;且言方弼、方相保二位殿下行了一二日,方弼与弟言曰:“我和你保二位殿下反出朝歌,囊箧空虚,路费毫无,如何是好!虽然黄老爷赐有玉玦,你我如何好用,倘有人盘诘,反为不便。来此正是东南二地,你我指引二位殿下前往;我兄弟再投他处,方可两全。”方相曰:“此言极是。”方弼请二位殿下,说曰:“臣有一言,启二位千岁:臣等乃一勇之夫,秉性愚卤;昨见殿下负此冤苦,一时性起,反了朝歌,并不曾想到路途窎远,盘费全无。今欲将黄将军所留玉玦货卖使用,又恐盘诘出来,反为不便。况逃灾避祸,须要隐秀些方是。适才臣想一法,必须分路各自潜行,方保万全。望二位千岁详察。非臣不能终始。”殷郊曰:“将军之言极当。但我兄弟幼小,不知去路,奈何!”方弼曰:“这一条路往东鲁,这一条路往南都,俱是大路,人烟凑集,可以长行。”殷郊曰:“既然如此,二位将军不知往何方去?何时再能重会也?”方相曰:“臣此去,不管那镇诸侯处暂且安身;俟殿下借兵进朝歌时,臣自来投拜麾下,以作前驱耳。”四人各各洒泪而别。
不表方弼、方相别殿下,投小路而去;且说殷郊对殷洪曰:“兄弟,你投那一路去?”殷洪曰:“但凭哥哥。”殷郊曰:“我往东鲁,你往南都。我见外翁,哭诉这场冤苦,舅爷必定调兵。我差官知会你,你或借数万之师,齐伐朝歌,擒拿妲己,为母亲报仇。此事不可忘了!”殷洪垂泪点头。“哥哥,从此一别,不知何日再会?”兄弟二人放声大哭,执手难分。有诗为证,诗曰:
旅雁分飞实可伤,兄南弟北苦参商。
思亲痛有千行泪;失路愁添万结肠。
横笛几声催暮霭;孤云一片逐沧浪。
谁知国破人离散,方信倾城在女娘。
话言殷洪上路,泪不能干,凄凄惨惨,愁怀万缕。况殿下年纪幼小,身居宫阙,那晓的跋涉长途。行行且止,后绊前思,腹内又饥。你想那殿下深居宫中,思衣则绫锦,思食则珍羞,那里会求乞于人!见一村舍人家,大小俱在那里吃饭。殿下走到跟前,便教:“拿饭与孤家用!”众人看见殿下身着红衣,相貌非俗,忙起身曰:“请坐,有饭。”忙忙取饭放在桌上。殷洪吃了,起身谢曰:“承饭有扰,不知何时还报你们。”乡人曰:“小哥那里去?贵处?上姓?”殷洪曰:“吾非别人,纣王之子殷洪是也。如今往南都见鄂崇禹。”那些人听是殿下,忙叩在地,口称:“千岁!小民不知,有失迎迓,望乞恕罪。”殿下曰:“此处可是往南都去的路?”乡民曰:“这是大路。”殿下离了村庄,望前趱行,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。大抵殿下乃深宫娇养,那里会走路。此时来到前不巴村,后不着店,无处可歇,心下着慌。又行二三里,只见松阴密杂,路道分明,见一座古庙,殿下大喜,一径奔至前面。见庙门一匾,上书“轩辕庙”。殿下进庙,拜倒在地,言曰:“轩辕圣主,制度衣裳,礼乐冠冕,日中为市,乃上古之圣君也。殷洪乃成汤三十一代之孙,纣王之子。今父王无道,杀子诛妻,殷洪逃难,借圣帝庙宇安宿一夜,明日早行。望圣帝护祐!若得寸土安身,殷洪自当重修殿宇,再换金身。”此时殿下一路行来,身体困倦,圣座下和衣睡倒。不表。
且言殷郊望东鲁大道一路行来,日色将暮,止走了四五十里。只见一府第,上书“太师府”。殷郊曰:“此处乃是宦门,可以借宿一宵,明日早行。”殿下曰:“里边有人否?”问了一声,见里边无人答应,殿下只得又进一层门。只听的里面有人长叹,作诗曰:
“几年待罪掌丝纶,一片丹心岂自湮。
辅弼有心知为国,坚持无地伺私人。
孰知妖孽生宫室,致使黎民化鬼燐。
可惜野臣心魏阙,乞灵无计叩枫宸。”
话说殿下听毕里面作诗,殷郊复问曰:“里面有人么?”里面听有人声,问曰:“是谁?”天色已晚,黑影之中,看得不甚分明。殷郊曰:“我是过路投亲,天色晚了,借府上一宿,明日早行。”那里面老者问曰:“你声音好像朝歌人?”殷郊答曰:“正是。”老者问曰:“你在乡,在城?”殿下曰:“在城。”——“你既在城,请进来问你一声。”殿下向前一看,“呀,元来是老丞相!”商容见殷郊,下拜曰:“殿下何事到此?老臣有失迎迓,望乞恕罪。”商容又曰:“殿下乃国之储贰,岂有独行至此,必国有不祥之兆。请殿下坐了,老臣听说详细。”殷郊流泪,把纣王杀子诛妻事故细说一遍。商容顿足大叫曰:“孰知昏君这等暴横,绝灭人伦,三纲尽失!我老臣虽是身在林泉,心怀魏阙,岂知平地风波,生此异事,娘娘竟遭惨死,二位殿下流离徐炭。百官为何钳口结舌,不犯颜极谏,致令朝政颠倒!殿下放心,待老臣同进朝歌,直谏天子,改弦易辙,以救祸乱。”即唤左右:“分付整治酒席,款待殿下,候明日修本。”
不言殷郊在商容府内,且说殷、雷二将领兵追赶二位殿下,虽有人马三千,俱是老弱不堪的,一日止行三十里,不能远走。行了三日,走上百里远近。一日,来到三叉路口,雷开曰:“长兄,且把人马安在此处,你领五十名精壮士卒,我领五十名精壮士卒,分头追赶:你往东鲁,我往南都。”殷破败曰:“此言甚善。不然,日同老弱之卒,行走不上二三十里,如何赶得上,终是误事。”雷开曰:“如长兄先赶着,回来也在此等我;若是我先赶着,回来也在此等兄。”殷破败曰:“说得有理。”二人将此老弱军卒屯紥在此,另各领年壮士卒五十名,分头赶来,不知二位殿下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九回 商容九间殿死节
诗曰:
忠臣直谏岂沽名,只欲君明国政清。
不愿此身成个是,忍教今日祸将盈?
报储一念坚金石,诛佞孤忠贯玉京。
大志未酬先碎首,令人睹此泪如倾。
话说雷开领五十名军卒,往南都追赶,似电走云飞,风驰雨骤。赶至天晚,雷开传令:“你们饱餐,连夜追赶;料去不远。”军士依言,饱吃了战饭又赶。将及到二更时分,军士因连日跋涉劳苦,人人俱在马上困倦,险些儿闪下马来。雷开暗想:“夜里追赶,只怕赶过了,倘或殿下在后,我反在前,空劳心力;不如歇宿一宵,明日精健好赶。”叫左右:“往前边看,可有村舍?暂宿一宵,明日赶罢。”众军卒因连日追赶辛苦,巴不得要歇息。两边将火把灯球高举,照得前面松阴密密,却是村庄。及至看时,乃是一座庙宇。军卒前来禀曰:“前边有一古庙,老爷可以暂居半夜,明早好行。”雷开曰:“这个却好。”众军到了庙前,雷开下马,抬头观看,上悬字乃是“轩辕庙”,里边并无庙主,军卒用手推门,齐进庙来,火把一照,只见圣座下一人,鼾睡不醒。雷开向前看时,却是殿下殷洪。雷开叹曰:“若往前行,却不错过了!此也是天数。”雷开叫曰:“殿下,殿下!”殷洪正在浓睡之间,猛然惊醒,只见灯球火把,一簇人马拥塞。殿下认的是雷开。殿下叫:“雷将军!”雷开曰:“殿下,臣奉天子命,来请殿下回朝。百官俱有保本,殿下可以放心。”殷洪曰:“将军不必再言,我已尽知,料不能逃此大难。我死也不惧,只是一路行来,甚是狼狈,难以行走。乞将军把你的马与我骑一骑,你意下如何?”雷开听得,忙答曰:“臣的马请殿下乘骑,臣愿步随。”彼时殷洪离庙上马,雷开步行押后,往三叉路口而来。不表。
且言殷破败望东鲁大道赶来,行了一二日,赶到风云镇,又过十里,只见八字粉墙,金字牌匾,上书“太师府”。殷破败勒住马看时,原来是商丞相的府。殷破败滚鞍下马,径进相府,来看商容。商容原是殷破败座主,殷破败是商容的门生,故此下马谒见商容,却不知太子殷郊正在厅上吃饭,殷破败忝在门生,不用通报,径到厅前;见殿下同丞相用饭。殷破败上厅曰:“千岁,老丞相,末将奉天子旨意,来请殿下回朝。”商容曰:“殷将军,你来的好。我想朝歌有四百文武,就无一员官直谏天子,文官钳口,武不能言,爱爵贪名,尸位素餐,成何世界!”丞相正骂起气来,那里肯住!且说殿下殷郊,颤兢兢面如金纸,上前言曰:“老丞相不必大怒,殷将军既奉旨拿我,料此去必无生路。”言罢泪如雨下。商容大呼曰:“殿下放心!我老臣本尚未完,若见天子,自有说话。”叫左右槽头:“收拾马匹,打点行装,我亲自面君便了。”殷破败见商容自往朝歌见驾,恐天子罪责。殷破败曰:“丞相听启:卑职奉旨来请殿下,可同殿下先回,在朝歌等候;丞相略后一步。见门生先有天子而后私情也。不识丞相可容纳否?”商容笑曰:“殷将军,我晓得这句话:我要同行,你恐天子责你容情之罪。也罢,殿下,你同殷将军前去;老夫随后便至。”却说殿下离了商容府第,行行且止,两泪不干。商容便叫殷破败:“贤契,我响当当的殿下交与你,你莫望功高,有伤君臣大义,则罪不胜诛矣。”破败顿首曰:“门下领命,岂敢妄为!”殿下辞了商容,同殷破败上马,一路行来。”殷郊在马上暗想:“我虽身死不辞,还有兄弟殷洪,尚有申冤报恨之时。”行非一日,不觉到来三叉路口。军卒报雷开。雷开到辕门来看时,只见殿下同殷破败在马上。雷开曰:“恭喜千岁回来!”殿下下马进营,殷洪在帐上高坐,只见报说:“千岁来了。”殷洪闻言,抬头看时,果见殷郊。殷郊又见殷洪,心如刀绞,竟似油煎,赶上前,一把扯住殷洪,放声大哭曰:“我兄弟二人,生前得何罪与天地!东南逃走,不能逃脱,意遭网罗!两人被擒,父母戴天之仇,化为乌有。”顿足捶胸,伤心切骨,“可怜我母死无辜,子亡无罪!”正是二位殿下悲啼,只见三千士卒闻者心酸,见者掩鼻。二将不得已,催动人马望朝歌而来。有诗为证,诗曰:
皇天何苦失推祥,兄弟逃灾离故乡。
指望借兵申大恨,孰知中道遇豺狼。
思亲漫有冲霄志,诛佞空怀报怨方。
此日双双投陷阱,行人一见泪千行。
话说殷、雷二将获得殿下,将至朝歌,安下营寨。二将进城回旨,暗喜成功。有探马报到武成王黄飞虎帅府来,说:“殷、雷二将已捉获得二位殿下,进城回旨。”黄飞虎听报大怒:“这匹夫!你望成功,不顾成汤后嗣,我叫你千钟未享餐刀剑,功来褒封血染衣!”令黄明、周纪、龙环、吴炎:“你们与我传请各位老千岁与诸多文武,俱至竿门会齐。”四将领命去了,黄飞虎上了坐骑,径至午门。方才下骑,只见纷纷文武,往往官僚,闻捉获了殿下,俱到午门。不一时,亚相比干、微子、箕子、微子启、微子衍、伯夷、叔齐、上大夫胶鬲、赵启、杨任、孙寅、方天爵、李烨、李燧,百官相见。黄飞虎曰:“列位老殿下,诸位大夫,今日安危,俱在丞相、列位谏议定夺。吾乃武臣,又非言路,乞早为之计。”正议论间,只见军卒簇拥二位殿下来到午门。百官上前,口称“千岁”。殷郊、殷洪垂泪大叫曰:“列位皇伯、皇叔并众位大臣!可怜成汤三十一世之孙,一旦身遭屠戮。我自正位东宫,并无失德,纵有过恶,不过贬谪,也不致身首异处。乞列位念社稷为重,保救余生,不胜幸甚!”微子启曰:“殿下,不妨。多官俱有本章保奏,料应无事。”
且言殷、雷二将进寿仙宫回旨,纣王曰:“既拿了逆子,不须见朕,速斩首午门正法,收尸埋葬回旨。”殷破败奏曰:“臣未得行刑旨出,焉敢处决!”纣王即用御笔书“行刑”二字付与。殷、雷二将捧行刑旨意,速出午门来。黄飞虎一见,火从心上起,怒向胆边生,站立午门正中,阻住二将,大叫曰:“殷破败!雷开!恭喜你擒太子有功,杀殿下有爵!只怕你官高必险,位重者身危!”殷、雷二将还未及回言,只见一员官,乃上大夫赵启是也,走上前,劈手一把,将殷破败捧的行刑旨扯得纷纷粉碎,厉声大叫曰:“昏君无道,匹夫助恶,谁敢捧旨擅杀东宫太子!谁敢执宝剑妄斩储君!似今朝纲常大变,礼义全无!列位老殿下,诸位大臣,午门非议国事之所,齐到大殿,呜其钟鼓,请驾临朝,俱要犯颜直谏,以定国本。”殷、雷二将见众官激变,不复朝仪,吓得目瞪口呆,不知所出。黄飞虎又命黄明、周纪等四将,守住殿下,以防暗害。这八名奉御官把二位殿下绑缚,只等行刑旨意,孰知众官阻住。这且不言。且说众官齐上大殿,鸣钟击鼓,请天子登殿。纣王在寿仙宫听见钟鼓之声,正欲传问,只见奉御官奏曰:“合朝文武请陛下登殿。”纣王对妲己曰:“此无别事,只为逆子,百官欲来保奏。如何处治?”妲己奏曰:“陛下传出旨意:今日斩了殿下,百官明日见朝。一面传旨,一面催殷破败回旨。”奉御官旨意下,百官仰听玉音:
“诏曰:君命召,不俟骂;君赐死,不敢生。此万古之大法,天子所不得轻重者也。今逆子殷郊,助恶殷洪,灭伦藐法,肆行不道,仗剑入宫,擅杀逆贼姜环,希图无证;复持剑敢杀命官,欲行弑谷。悖理逆常,子道尽灭。今擒获午门,以正祖宗之法。卿等毋得助逆祐恶,明听朕言。如有国家政事,俟明日临殿议处。故兹诏示,想宜知悉。”
奉御官读诏已毕,百官无可奈何,纷纷议论不决,亦不敢散;不知行刑旨已出午门了。这且不表。
单言上天垂象,定下兴衰,二位殿下乃“封神榜”上有名的,自是不该命绝。当有太华山支霄洞赤精子,九仙山桃源洞广成子,只因一千五百年神仙犯了杀戒,昆仑山玉虚宫掌阐道法宣扬正教圣人元始天尊闭了讲筵,不阐道德;二仙无事,闲乐三山,兴游五岳,脚踏云光,往朝歌径过,忽被二位殿下顶上两道红光把二位大仙足下云光阻住。二仙乃拨开云头观看,见午门杀气连绵,愁云卷结。二仙早知其意。广成子曰:“道兄,成汤王气将终,西岐圣主已出。你看那一簇众生之内,绑缚二人,红气冲霄,命不该绝;况且俱是姜子牙帐下名符,你我道心,无处不慈悲,何不救他一救。你带他一个,我带他一个回山,久后助姜子牙成功,东进五关,也是一举两得。”赤精子曰:“此言有理,不可迟误。”广成子忙唤黄巾力士:“与我把那二位殿下抓回本山来听用!”黄巾力士领法旨,驾起神风,只见播土扬尘,飞沙走石,地暗天昏,一声响喨,如崩开华岳,折倒泰山,吓得围宿三军,执刀士卒,监斩殷破败用衣掩面,抱头鼠窜;及至风息无声,二位殿下不知何往,踪迹全无。吓得殷破败魂不附体,异事非常。午门外众军一声呐喊。黄飞虎在大殿读沼,才商议纷纷;忽听喊声,比干正问何事呐喊,有周纪到大殿,报黄飞虎曰:“方才大风一阵,满道异香,飞沙走石,对面不能见人。只一声响喨,二位殿下不知刮往何处去了。异事非常,真是可怪!”百官闻言,喜不自胜,叹曰:“天下亡衔冤之子,地不绝成汤之脉。”百官俱有喜色。只见殷破败荒忙进宫,启奏纣王。后人有诗感叹此事,诗曰:
仙风一阵异香生,播土扬尘蔽日明。
力士奉文放道术;将军失守枉持兵。
空劳铁骑追风影,漫有谗言害鹡鸰。
堪叹废兴皆定数,周家八百已生成。
话说殷破败进寿仙宫,见纣王奏曰:“臣奉旨监斩,正候行刑旨出,忽被一阵狂风,把二殿下刮将去了,无踪无迹。异事非常,请旨定夺。”纣王闻言,沉吟不语,暗想曰:“怪哉!奇哉!”心下犹豫不决。
且说丞相商容,随后赶进朝歌,只听得朝歌百姓俱言“刚刮去二位殿下”,商容甚是惊异。来到午门,只见人马拥挤,甲士纷纷。商容径进午门,过九龙桥,时有比干看见商容前来,百官俱上前迎接,口称“丞相”。商容曰:“众位老殿下,列位大夫,我商容有罪,告归林下未久;孰想天子失政,杀子诛妻,荒淫无道,可惜堂堂宰府,烈烈三公,既食朝廷之禄,当为朝廷之事,为何无一言谏止天子者,何也?”黄飞虎曰:“丞相,天子深居内宫,不临大殿,有旨皆系传奉。诸臣不得面君,真是君门万里。今日殷、雷二将把殿下捉获,进都城回旨,绑缚午门,专候行刑旨意,幸上大夫赵先生扯碎旨意,百官鸣钟击鼓,请天子临殿面谏。只见内宫传旨,俟斩了殿下,明日看百官奏章。内外不通,君臣阻隔,不得面奏。正无可奈何,却得天从人愿,一阵狂风,把二位殿下刮将去了。殷破败才进宫回旨,尚未出来。老丞相略等一等,俟他出来,便知端的。”只见殷破败走出大殿,看见商容,未及言说。商容向前曰:“殿下被风刮去了,恭喜你的功高任重,不日列土分茅!”殷破败欠身打躬曰:“丞相罪杀末将了!君命点差,非为己私,丞相错怪我了。”商容对百官曰:“老夫此来,面见天子,有死无生,今日必犯颜真谏,舍身报国,庶几有日见先王于在天之灵。”叫执殿官鸣钟鼓。执殿官将钟鼓齐呜,奉御官奏乐请驾。纣王正在宫中,因风刮去殿下,郁郁不乐。又闻奏乐临朝,钟鼓不绝,纣王大怒,只得命驾登殿,升于宝座。百官朝贺毕。天子曰:“卿等有何奏章?”商容在丹墀下,俯伏不言。纣王观见丹墀下俯伏一人,身穿缟素,又非大臣,王曰:“俯伏何人?”商容奏曰:“致政首相待罪商容朝见陛下。”纣王见商容,惊问曰:“卿既归林下,复往都城,不遵宣诏,擅进大殿,何自不知进退如此!”商容肘膝行至滴水檐前,泣而奏曰:“臣昔居相位,未报国恩;近闻陛下荒淫酒色,道德全无,听谗逐正,紊乱纪纲,颠倒五常,污蔑彝伦,君道有亏,祸乱已伏。臣不避万刃之诛,具疏投天,恳乞陛下容纳,真拨云见日,普天之下瞻仰圣德于无疆矣。”商容将本献上,比干接表,展于龙案。纣王观之:
“具疏臣商容奏:为朝廷失政,三纲尽绝,伦纪全乖,社稷颠危,祸乱已生,隐忧百出事:臣闻天子以道治国,以德治民,克勤克戒,毋敢怠荒,夙夜祗惧,以祀上帝,故宗庙社稷,乃得磐石之安,金汤之固。昔日陛下初嗣宝位,修仁行义,不遑宁处,罔敢倦勤,敬礼诸侯,优恤大臣,忧民劳苦,惜民货财,智服四夷,威加遐迩,雨顺风调,万民乐业,真可轶尧驾舜,乃圣乃神,不是过也。不意陛下近时信任奸邪,不修政道,荒乱朝政,大肆凶顽,近佞远贤,沉湎酒色,日事声歌。听谗臣设谋,而陷正宫,人道乖和;信妲己赐杀太子,而绝先王宗嗣,慈爱尽灭;忠谏遭其炮烙惨刑,君臣大义已死。陛下三纲污蔑,人道俱垂,罪符夏桀,有忝为君。自古无道人君,未有过此者。巨不避斧钺之诛,献逆耳之言,愿陛下速赐妲己自尽于宫闱,申皇后、太子屈死之冤,斩谗臣于藁街,谢忠臣义士惨刑酷死之苦。人民仰服,文武欢心,朝纲整饬,宫内肃清。陛下坐享太平,安康万载。臣虽死之日,犹生之年。臣临启不胜惶悚待命之至!谨疏以闻。”
纣王看完表章大怒,将本扯得粉碎,传旨命当驾官:“将这老匹夫拿出午门,用金瓜击死!”两边当驾官欲待上前,商容站立檐前,大呼曰:“谁敢拿我!我乃三世之股肱,托孤之大臣!”商容手指纣王大骂曰:“昏君!你心迷酒色,荒乱国政,独不思先王克勤克俭,聿修厥德,乃受天明命;今昏君不敬上天,弃厥先宗社,谓恶不足畏,谓敬不足为,异日身弑国亡,有辱先王。且皇后乃元配,天下国母,未闻有失德。昵比妲己,惨刑毒死,大纲已失。殿下无辜,信谗杀戮,今飘刮无踪,父子伦绝。阻忠杀谏,炮烙良臣,君道全亏。眼见祸乱将兴,灾异叠见。不久宗庙丘墟,社稷易主。可惜先王竭精掞髓遗为子孙万世之基,金汤锦绣之天下,被你这昏君断送了个干干净净的!你死于九泉之下,将何颜见你之先王哉!”纣王拍案大骂:“快拿匹夫击顶!”商容大喝左右:“吾不惜死!帝乙先君:老臣今日有负社稷,不能匡救于君,实愧见先王耳!你这昏君,天下只在数载之间,一旦失与他人!”商容望后一闪,一头撞倒龙盘石柱上面。——可怜七十五岁老臣,今日尽忠,脑浆喷出,血染衣襟,一世忠臣,半生孝子,今日之死,乃是前生造定的。后人有诗吊之,诗曰:
速马朝歌见纣王,九间殿上尽忠良。
骂君不怕身躯碎,叱主何愁剑下亡。
炮烙岂辞心似铁,忠言直谏如意钢。
今朝撞死金阶下,留得声名万古香。
话说众臣见商容撞死阶下,面面相觑。纣王犹怒声不息,分付奉御官:“将这老匹夫尸骸抛去都城外,毋得掩埋!”左右将商容尸骸扛去城外。不题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回 姬伯燕山收雷震
诗曰:
燕山此际瑞烟笼,雷起东南助晓风。
霹雳声中惊蝶梦,电光影里发尘蒙。
三分有二开岐业,百子名全应镐酆。
卜世卜年龙虎将,兴周灭纣建奇功。
话说众官见商容撞死,纣王大怒,俱未及言语。只见大夫赵启见商容皓首死于非命,又令抛尸,心下甚是不平,不觉竖目扬眉,忍纳不住,大叫出班:“臣赵启不敢有负先王,今日殿前以死报国,得与商丞相同游地下足矣。”指纣王骂曰:“无道昏君!绝首相,退忠良,诸侯失望;宠妲己,信谗佞,社稷摧颓。我且历数昏君的积恶:皇后遭枉酷死,自立妲己为正宫;追杀太子,使无踪迹;国无根本,不久丘墟。昏君,昏君!你不义诛妻,不慈杀子,不道治国,不德杀大臣,不明近邪佞,不正贪酒色,不智立三纲,不耻败五常。昏君!人伦道德,一字全无,枉为人君,空禅帝座,有辱成汤,死有余愧!”纣王大怒,切齿拍案大骂:“匹夫焉敢侮君骂主!”传旨:“将这逆贼速拿炮烙!”赵启曰:“吾死不足惜,止留忠孝于人间,岂似你这昏君,断送江山,污名万载!”纣王气冲牛斗。两边将炮烙烧红,把赵启剥去冠冕,将铁索裹身,只烙的筋断皮焦,骨化烟飞,九间殿烟飞人臭,众官员钳口伤情。纣王看此惨刑,其心方遂,传旨驾回。有诗为证,诗曰:
炮烙当庭设,火威乘势热。
四肢未抱时,一炬先摧烈。
须臾化骨筋,倾刻成膏血。
要知纣山河,随此烟烬灭。
九间殿又炮烙大臣,百官胆颤魂飞。不表。
且说纣王回宫,妲己接见。纣王携手相搀,并坐龙墩之上。王曰:“今日商容撞死,赵启炮烙,朕被这两个匹夫辱骂不堪。这样惨刑,百官俱还不怕,毕竟还再想奇法,治此倔强之辈。”妲己对曰:“容妾再思。”王曰:“美人大位已定,朝内百官也不敢谏阻,朕所虑东伯侯姜桓楚,知他女儿惨死,领兵反叛,构引诸侯,杀至朝歌;闻仲北海未回,如之奈何?”妲己曰:“妾乃女流,闻见有限,望陛下急召费仲商议,必有奇谋,可安天下。”王曰:“御妻之言有理。”即传旨:“宣费仲。”不一时,费仲至宫拜见。纣王曰:“姜后已亡,朕恐姜桓楚闻知,领兵反乱,东方恐不得安宁。卿有何策可定太平?”费仲跪而奏曰:“姜后已亡,殿下又失,商容撞死,赵启炮烙,文武各有怨言,只恐内传音信,构惹姜桓楚兵来,必生祸乱。陛下不若暗传四道旨意,把四镇大诸侯诓进都城,枭首号令,斩草除根。那八百镇诸侯知四臣已故,如蛟龙失首,猛虎无牙,断不敢猖獗。天下可保安宁。不知圣意如何?”纣王闻言大悦,“卿真乃盖世奇才,果有安邦之策,不负苏皇后之所荐。”费仲退出宫中。纣王暗发诏旨四道,点四员使命官,往四处去,诏姜桓楚、鄂崇禹、姬昌、崇侯虎。不题。
且说那一员官径往西岐前来,一路上风尘滚滚,芳草凄凄,穿州过府,旅店村庄,真是朝登紫陌,暮踏红尘。不一日,过了西岐山七十里,进了都城。使命观看城内光景:民丰物阜,市井安闲,做买做卖,和容悦色,来往行人,谦让尊卑。使命叹曰:“闻道姬伯仁德,果然风景雍和,真是唐虞之世。”使命至金庭馆驿下马。次日,西伯侯姬昌设殿,聚文武讲论治国安民之道。端门官报道:“旨意下。”姬伯带领文武,接天子旨。使命到殿,跪听开读:
“诏曰:北海猖獗,大肆凶顽,生民涂炭,文武莫知所措,朕甚忧心。内无辅弼,外欠协同,特诏尔四大诸侯至朝,共襄国政,戡定祸乱。诏书到日,尔西伯侯姬昌速赴都城,以慰朕绻怀,毋得羁迟,致朕伫望。俟功成之日,进爵加封,广开茅土。谨钦来命,朕不食言。汝其钦哉!特诏。”
姬昌拜诏毕,设筵款待天使。次日整备金银表礼,赍送天使。姬昌曰:“天使大人,只在朝歌会齐;姬昌收拾就行。”使命官谢毕姬昌去了。不题。
且言姬昌坐端明殿,对上大夫散宜生曰:“孤此去,内事托与大夫,外事托与南宫适、辛甲诸人。”宣儿伯邑考至,分付曰:“昨日天使宣召,我起一易课,此去多凶少吉,纵不致损身,该有七年大难。你在西岐,须是守法,不可改于国政,一循旧章;弟兄和睦,君臣相安,毋得任一己之私,便一身之好。凡有作为,惟老成是谋。西岐之民,无妻者给与金钱而娶;贫而愆期未嫁者,给与金银而嫁;孤寒无依者,当月给口粮,毋使欠缺。待孤七载之后灾满,自然荣归。你切不可差人来接我。此是至嘱至嘱,不可有忘!”伯邑考听父此言,跪而言曰:“父王既有七载之难,子当代往,父王不可亲去。”姬昌曰:“我儿,君子见难,岂不知回避?但天数已定,断不可逃,徒自多事。你等专心守父嘱诸言,即是大孝,何必乃尔。”姬昌退至后宫,来见母亲太姜,行礼毕。太姜曰:“我儿,为母与你演先天数,你有七年灾难。”姬昌跪下答曰:“今日天子诏至,孩儿随演先天数,内有不祥,七载罪愆,不能绝命。方才内事外事,俱托文武,国政付子伯邑考。孩儿特进宫来辞别母亲,明日欲往朝歌。”太姜曰:“我儿此去,百事斟酌,不可造次。”姬昌曰:“谨如母训。”随出内宫与元妃太姬作别。——西伯侯有四乳,二十四妃,生九十九子,长曰伯邑考,次子姬发即武王天子也。周有三母,乃昌之母太姜,昌之元妃太姬,武王之元配太妊,故周有三母,但是大贤圣母。姬昌次日打点往朝歌,匆匆行色,带领从人五十名。只见合朝文武:上大夫散宜生,大将军南宫适,毛公遂、周公旦、召公奭、毕公、荣公、辛甲、辛免、太颠、闳夭——四贤、八俊,与世子伯邑考、姬发,领众军民人等,至十里长亭饯别,摆九龙侍席,百官与世子把盏。姬昌曰:“今与诸卿一别,七载之后,君臣又会矣。”姬昌以手拍邑考曰:“我儿,只你弟兄和睦,孤亦无虑。”饮罢数盏,姬昌上马。父子君臣,洒泪而别。
西伯那一日上路,走七十余里,过了岐山。一路行来,夜住晓行,也非一日。那一日行至燕山,姬伯在马上曰:“叫左右看前面可有村舍茂林,可以避雨,咫尺间必有大雨来了。”跟随人正议论曰:“青天朗朗,云翳俱无,赤日流光,雨从何来?……”说话未了,只见云雾齐生。姬昌打马,叫速进茂林避雨。众人方进得林来,但见好雨:
云长东南,雾起西北。霎时间风狂生冷气,须臾内雨气可侵人。初起时微微细雨,次后来密密层层。滋禾润稼,花枝上斜挂玉玲珑;壮地肥田,草稍尖乱滴珍珠滚。高山翻下千重浪,低凹平添白练水。遍地草浇鸭顶绿,满山石洗佛头青。推塌锦江花四海,好雨,扳倒天河往下倾。
话说姬昌在茂林避雨,只见滂沱大雨,一似瓢泼盆倾,下有半个时辰。姬伯分付众人:“仔细些,雷来了!”跟随众人大家说:“老爷分付,雷来了,仔细些!”话犹未了,一声响亮,霹雳交加,震动山河大地,崩倒华岳高山。众人大惊失色,都挤紧在一处。须臾云散雨收,日色当空,众人方出得林子来。姬昌在马上浑身雨湿,叹曰:“雷过生光,将星出现。左右的,与我把将星寻来!”众人冷笑不止:“将星是谁?那里去找寻?”然而不敢违命,只得四下里寻觅。众人正寻之间,只听得古墓旁边,像一孩子哭泣声响。众人向前一看,果是个孩子。众人曰:“想此古墓,焉得有这孩儿?必然古怪,想是将星。就将这婴孩抱来献与千岁看,何如?”众人果将这孩儿抱来,递与姬伯。姬伯看见好个孩子,面如桃蕊,眼有光华。姬昌大喜,想:“我孩有百子,今止有九十九子,适才之数,该得此儿,正成百子之兆,真是美事。”命左右:“将此儿送往前村权养,待孤七载回来,带往西岐;久后此子福分不浅。”姬昌纵马前行,登山过岭,赶过燕山。往前正走,不过一二十里,只见一道人,丰姿清秀,相貌稀奇,道家风味异常,宽袍大袖,那道人有飘然出世之表,向马前打稽首曰:“君侯,贫道稽首了。”姬昌慌忙下马答礼,言曰:“不才姬昌失礼了。请问道者为何到此?那座名山?甚么洞府?今见不才有何见谕?愿闻其详。”那道人答曰:“贫道是终南山玉柱洞炼气士云中子是也。方才雨过雷鸣,将星出现。贫道不辞千里而来,寻访将星。今睹尊颜,贫道幸甚。”姬昌听罢,命左右抱过此子付与道人。道人接过看曰:“将星,你这时候才出现!”云中子曰:“贤侯,贫道今将此儿带上终南,以为徒弟;俟贤侯回日,奉与贤侯。不知贤侯意下如何?”昌曰:“道者带去不妨,只是久后相会,以何名为证?”道人曰:“雷过现身,后会时以‘雷震’为名便了。”昌曰:“不才领教,请了。”云中子抱雷震子回终南而去。——若要相会,七年后姬伯有难,雷震子下山重会。此是后话,表过不题。
且说姬昌一路无词,进五关,过渑池县,渡黄河,过孟津,进朝歌,来至金庭馆驿。馆驿中先到了三路诸侯:东伯侯姜桓楚、南伯侯鄂崇禹、北伯侯崇侯虎。三位诸侯在驿中饮酒,左右来报:“姬伯侯到了。”三位迎接。姜桓楚曰:“姬贤伯为何来迟?”昌曰:“因路远羁縻,故此来迟,得罪了。”四位行礼已毕,复添一席,传杯欢饮。酒行数巡,姬昌问曰:“三位贤伯,天子何事紧急,诏我四臣到此?我想有甚么大事情,都城内有武成王黄飞虎,是天子栋梁,治国有方;亚相比干,能调和鼎鼐,治民有法,有干何事,宣诏我等。”四人饮酒半酣,只见南伯侯鄂崇禹平时知道崇侯虎会夤缘钻刺,结党费仲、尤浑、蠹惑圣聪,广施土木,劳民伤财,那肯为国为民,只知贿赂于己,此时酒已多了,偶然想起从前事来,鄂崇禹乃曰:“姜贤伯,姬贤伯,不才有一言奉启崇贤伯。”崇侯虎笑容答曰:“贤伯有甚事见教?不才敢不领命?”鄂崇禹曰:“天下诸侯首领是我等四人,闻贤伯过恶多端,全无大臣体面,剥民利己,专与费仲、尤浑往来。督功监造摘星楼,闻得你三丁抽二,有钱者买闲在家,无钱者重役苦累,你受私爱财,苦杀万民,自传杀伐,狐假虎威,行似豺狼,心如饿虎,朝歌城内军民人等,不敢正视,千门切齿,万户衔冤。贤伯,常言道得好:‘祸由恶作,福自德生。’从此改过,切不可为!”就把崇侯虎说得满目烟生,口内火出,大叫道:“鄂崇禹!你出言狂妄。我和你俱是一样大臣,你为何席前这等凌虐我!你有何能,敢当面以诬言污蔑我!”——看官,崇侯虎倚费仲、尤浑内里有人,就酒席上要与鄂崇禹相争起来。只见姬昌指侯虎曰:“崇贤伯,鄂贤伯劝你俱是好言,你怎这等横暴!难道我等在此,你好毁打鄂贤伯!若鄂贤伯这番言语,也不过是爱公忠告之道。若有此事,痛加改过;若无此事,更自加勉;则鄂伯之言句句良言,语语金石。今公不知自责,反怪直谏,非礼也。”崇侯虎听姬昌之言,不敢动手。不提防被鄂崇禹一壶酒,劈面打来,正打侯虎脸上。侯虎探身来抓鄂崇禹,又被姜桓楚架开,大喝曰:“大臣厮打,体面何存!崇贤伯,夜深了,你睡罢。”侯虎忍气吞声,自去睡了。有诗曰:
馆舍传杯论短长,奸臣设计害忠良。
刀兵自此纷纷起,播乱朝歌万姓殃。
且言三位诸侯,久不曾会,重整一席,三人共饮。将至二鼓时分,内中有一驿卒,见三位大臣饮酒,点头叹曰:“千岁,千岁!你们今夜传杯欢会饮,只怕明日鲜红染市曹!”更深夜静,人言甚是明白。姬昌明明听见这样言语,便问:“甚么人说话?叫过来。”左右侍酒人等,俱在两傍,只得俱过来,齐齐跪倒。姬伯问曰:“方才谁言‘今夜传怀欢会饮,明日鲜红染市曹’?”众人答曰:“不曾说此言语。”只见姜、鄂二侯也不曾听见。姬伯曰:“句句分明,怎言不曾说?”叫家将进来,“拿出去,都斩了!”驿卒听得,谁肯将生替死!只得挤出这人。众人齐叫:“千岁爷,不干小人事,是姚福亲口说出。”姬伯听罢,叫:“住了。”众人起去。唤姚福问曰:“你为何出此言语?实说有赏,假诳有罪。”姚福道:“‘是非只为多开口’,千岁爷在上,这一件事是机密事。小的是使命官家下的人,因姜皇后屈死西宫,二殿下大风刮去,天子信妲己娘娘暗传圣旨,宣四位大臣明日早朝,不分皂白,一概斩首。今夜小人不忍,不觉说出此言。”姜桓楚听罢,忙问曰:“姜娘娘为何屈死西宫?”姚福话已露了,收不住言语,只得从头诉说:“纣王无道,杀子诛妻,自立妲己为正宫……”细细诉说一遍。姜皇后乃桓楚之女,女死,心下如何不痛!身似刀碎,意如油煎,大叫一声,跌倒在地。姬昌命人扶起。桓楚痛哭曰:“我儿剜曰,炮烙双手,自古及今,那有此事!”姬伯劝曰:“皇后受屈,殿下无踪,人死不能复生。今夜我等各具奏章,明早见君,犯颜力谏,必分清白,以正人伦。”桓楚哭而言曰:“姜门不幸,怎敢动劳列位贤伯上言,我姜桓楚独自面君,辩明冤枉。”姬昌曰:“贤伯另是一本,我三人各具本章。”姜桓楚雨泪千行,一夜修本。不题。
且说奸臣费仲知道四大臣在馆驿住,奸臣费仲暗进偏殿见纣王,具言四路诸侯俱到了。纣王大喜。——“明日升殿,四侯必有奏章,上言阻谏。臣启陛下,明日但四侯上本,陛下不必看本,不分皂白,传旨拿出午门枭首,此为上策。”王曰:“卿言甚善。”费仲辞王归宅,一宿晚景已过。次日,早朝升殿,聚积两班文武。午门官启驾:“四镇诸侯候旨。”王曰:“宣来。”只见四侯伯听诏,即至殿前。东伯侯姜桓楚等,高擎牙笏,进礼称“臣”毕。姜桓楚将本章呈上,亚相比干接本。纣王曰:“姜桓楚,你知罪么?”桓楚奏曰:“臣镇东鲁,肃严边庭,奉法守公,自尽臣节,有何罪可知。陛下听谗宠色,不念元配,痛加惨刑,诛子灭伦,自绝宗嗣。信妖妃,阴谋忌妒;听佞臣,炮烙忠良。臣既受先王重恩,今睹天颜,不避斧钅戊,直言冒奏,实君负微臣,臣无负于君。望乞见怜,辩明冤枉。生者幸甚,死者幸甚!”纣王大怒,骂曰:“老逆贼!命女弑君,忍心篡位,罪恶如山,今反饰辞强辩,希图漏网。”命武士:“拿出午门,碎醢其尸,以正国法!”金瓜武士将姜桓楚剥去冠冕,绳缠索绑。姜桓楚骂不绝口。不由分说,推出午门。只见西伯侯姬昌、南伯侯鄂崇禹、北伯侯崇侯虎出班称“臣”,“陛下,臣等俱有本章。姜桓楚真心为国,并无谋篡情由,望乞祥察。”纣王安心要杀四镇诸侯,将姬昌等本章放于龙案之上。不知姬昌等性命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十一回 羑里城囚西伯侯
诗曰:
君虐臣奸国事非,如何信口泄天机。
若非丹陛忠心谏,已见藁街血色飞。
羑里七年沾化雨,伏羲八卦阐精微。
从来世运归明主,漫道岐山日正辉。
话说西伯侯姬昌见天子不看姜桓楚的本,竟平白将桓楚拿出竿门,碎醢其尸,心上大惊,知天子甚是无道。三人俯伏称“臣”,奏曰:“‘君乃臣之元首,臣乃君之股肱。’陛下不看臣等本章,即杀大臣,是谓虐臣。文武如何肯服,君臣之道绝矣。乞陛下垂听。”亚相比干将姬昌等本展开。纣王只得看本:
“具疏臣鄂崇禹、姬昌、崇侯虎等奏:为正国正法,退佞除奸,洗明沉冤,以匡不替,复立三纲,内剿狐媚事:臣等闻圣王治天下,务勤实政,不事台榭陂池;亲贤远奸,不驰务于游畋,不沉湎于酒,淫荒于色;惟敬修天命,所以天府三事允治,以故尧舜不下阶,垂拱而天下太平,万民乐业。今陛下承嗣大统以来,未闻美政,日事怠荒,信谗远贤,沉湎酒色。姜后贤而有礼,并无失德,竟遭惨刑;妲己秽污宫中,反宠以重位。屈斩太史,有失司天之内监;轻醢大臣,而废国家之股肱;造炮烙,阻忠谏之口;听谗言,杀子无慈。臣等愿陛下贬费仲、尤浑,惟君子是亲;斩妲己整肃宫闱,庶几天心可回,天下可安。不然,臣等不知所终矣。臣等不避斧钺,冒死上言,恳乞天颜,纳臣直谏,速赐施行。天下幸甚,万民幸甚!臣不胜战栗待命之至!谨具疏以闻。”
纣王看罢大怒,扯碎表章,拍案大呼:“将此等逆臣枭首回旨!”武士一齐动手,把三位大臣绑出午门。纣王命鲁雄监斩,速发行刑旨。只见右班中有中谏大夫费仲、尤浑出班,俯伏奏曰:“臣有短章,冒渎天听。”王曰:“二卿有何奏章?”——“臣启陛下:四臣有罪,触犯天颜,罪在不赦;但姜桓楚有弑君之恶,鄂崇禹有叱主之愆,姬昌利口侮君,崇侯虎随众诬谤。据臣公议:崇侯虎素怀忠直,出力报国,造摘星楼,沥胆披肝,起寿仙宫,夙夜尽瘁,曾竭力公家,分毫无过。崇侯虎不过随声附和,实非本心;若是不分皂白,玉石俱焚,是有功而与无功同也,人心未必肯服。愿陛下赦侯虎毫末之生,以后将功赎今日之罪。”纣王见费、尤二臣谏赦崇侯虎,盖为费、尤二人,乃纣王之宠臣,言听计从,无语不入。王曰:“据二卿之言,昔崇侯虎既有功于社稷,朕当不负前劳。”叫奉御官传旨:“特赦崇侯虎。”二人谢恩归班。旨意传出:“单赦崇侯虎。”殿东头恼了武成王黄飞虎,执笏出班,有亚相比干并微子、箕子、微子启、微子衍、伯夷、叔齐七人同出班俯伏。比干奏曰:“臣启陛下:大臣者乃天子之股肱。姜桓楚威镇东鲁,数有战功,若言弑君,一无可证,安得加以极刑;况姬昌忠心不二,为国为民,实邦家之福臣;道合天地,德配阴阳,仁结诸侯,义施文武,礼治邦家,智服反叛,信达军民,纪纲肃清,政事正整,臣贤君正,子孝父慈,兄友弟恭,君臣一心,不肆干戈,不行杀伐,行人让路,夜不闭户,路不拾遗,四方瞻仰,称为西方圣人;鄂崇禹身任一方重寄,日夜勤劳王家,使一方无警;皆是有功社稷之臣。乞陛下一并怜而赦之,群臣不胜感激之至!”王曰:“姜桓楚谋逆,鄂崇禹、姬昌簧口鼓惑,妄言诋君,俱罪在不赦,诸臣安得妄保!”黄飞虎奏曰:“姜桓楚、鄂崇禹皆名重大臣,素无过举;姬昌乃良心君子,善演先天之兵,皆国家梁栋之才。今一旦无罪而死,何以服天下臣民之心!况三路诸侯俱带甲数十万,精兵猛将,不谓无人;倘其臣民知其君死非其罪,又何忍其君遭此无辜,倘或机心一骋,恐兵戈扰攘,四方黎庶倒悬。况闻太师远征北海,今又内起祸胎,国祚何安!愿陛下怜而赦之。国家幸甚!”纣王闻奏,又见七王力谏,乃曰:“姬昌,朕亦素闻忠良,但不该随声附和,本宜重处;姑看诸卿所奏赦免,但恐他日归国有变,卿等不得辞其责矣。姜桓楚、鄂崇禹谋逆不赦,速正典刑!诸卿再毋得渎奏。”旨意传出:“赦免姬昌。”天子命奉御官:“速催行刑,将姜桓楚、鄂崇禹以正国法。”只见左班中有上大夫胶鬲、杨任等六位大臣进礼称“臣”:“臣有奏章,可安天下。”纣王曰:“卿等又有何奏章?”杨任奏曰:“四臣有罪,天赦姬昌,乃七王为国为贤者也。且姜桓楚、鄂崇禹皆称首之臣。桓楚任重功高,素无失德,谋逆无证,岂得妄坐。崇禹性卤无屈,直谏圣聪,无虚无谬。臣闻君明则臣直。直谏君过者,忠臣也,词谀逢君者,佞臣也。臣等目观国事艰难,不得不繁言渎奏。愿陛下怜二臣无辜,赦还本国,清平各地,使君臣喜乐于尧天,万姓讴歌于化日,臣民念陛下宽洪大度,纳谏如流,始终不负臣子为国为民之本心耳。臣等不胜感激之至!”王怒曰:“乱臣造逆,恶党簧舌,桓楚弑君,醢尸不足以尽其辜。崇禹谤君,枭首正当其罪。众卿强谏,朋比欺君,污蔑法纪。如再阻言者,即与二逆臣同罪!”随传旨:“速正典刑!”杨任等见天子怒色,莫敢谁何。也是活该二臣命绝,旨意出,鄂崇禹枭首,姜桓楚将巨钉钉其手足,乱刀碎剁,名曰醢尸。监斩官鲁雄回旨,纣王驾回宫阙。姬昌拜谢七位殿下,泣而诉曰:“姜桓楚无辜惨死,鄂崇禹忠谏丧身,东南两地,自此无宁日矣!”众人俱各惨然泪下曰:“且将二侯收尸,埋葬浅土,以俟事定,再作区处。”有诗为证,诗曰:
忠告徒劳谏诤名,逆鳞难犯莫轻撄。
醢尸桓楚身遭惨;服甸崇禹命已倾。
两国君臣空望眼;七年羑里屈孤贞。
上天有意倾人国,致使纷纷祸乱生。
且不题二侯家将星夜逃回,报与二侯之子去了。且说纣王次日升显庆殿,有亚相比干具奏,收二臣之尸,放姬昌归国。天子准奏。比干领旨出朝。傍有费仲谏曰:“姬昌外若忠诚,内怀奸诈,以利口而惑众臣。面是心非,终非良善。恐放姬昌归国,反构东鲁姜文焕、南都鄂顺兴兵扰敌天下,军有持戈之苦,将有披甲之艰,百姓惊慌,都城扰攘,诚所谓纵龙入海,放虎归山,必生后悔。”王曰:“诏赦已出,众臣皆知,岂有出乎反乎之理。”费仲奏曰:“臣有一计,可除姬昌。”王曰:“计将何出?”费仲对曰:“既赦姬昌,必拜阙方归故土,百官也要与姬昌饯行。臣去探其虚实,苦昌果有真心为国,陛下赦之;若有欺诳,即斩昌首以除后患。”王曰:“卿言是也。”
且说比干出朝,径至馆驿来看姬伯。左右通报。姬昌出门迎接,叙礼坐下。比干曰:“不才今日便殿见驾奏王,为收二侯之尸,释君侯归国。”姬昌拜谢曰:“老殿下厚德,姬昌何日能报再造之恩!”比干复前执手低言曰:“国内已无纲纪,今无故而杀大臣,皆非吉兆。贤侯明日拜阙,急宜早行,迟则恐奸佞忌刻,又生他变。至嘱,至嘱!”姬昌欠身谢曰:“丞相之言,真为金石。盛德岂敢有忘!”次日早临午门,望阙拜辞谢恩,姬昌随带家将,竟出西门,来到十里长亭。百官钦敬,武成王黄飞虎、微子、箕子、比干等俱在此伺候多时。姬昌下马。黄飞虎与微子慰劳曰:“今日贤侯归国,不才等具有水酒一杯,一来为君侯荣饯,尚有一言奉渎。”昌曰:“愿闻。”微子曰:“虽然天子有负贤侯,望乞念先君之德,不可有失臣节,妄生异端,则不才辈幸甚,万民幸甚!”昌顿首谢曰:“感天子赦罪之恩,蒙列位再生之德,昌虽没齿,不能报天子之德,岂敢有他念哉。”百官执杯把盏。姬伯量大,有百杯之饮,正所谓“知已到来言不尽”,彼此更觉绸缪,一时便不能舍。正欢饮之间,只见费仲、尤浑乘马而来,自具酒席,也来与姬伯饯别。百官一见费、尤二人至,便有几分不悦,个个抽身。姬昌谢曰:“二位大人,昌有何能,荷蒙远饯!”费仲曰:“闻贤侯荣归,卑职特来饯别,有事来迟,望乞恕罪。”姬昌乃仁德君子,待人心实,那有虚意。一见二人殷勤,便自喜悦。然百官畏此二人,俱先散了,只他三人把盏。酒过数巡,费、尤二人曰:“取大杯来。”二人满斟一杯,奉与姬伯。姬伯接酒,欠身谢曰:“多承大德,何日衔环!”一饮而尽。姬伯量大,不觉连饮数杯。费仲曰:“请问贤侯,仲常闻贤侯能演先天数,其应果否无差?”姬昌答曰:“阴阳之理,自有定数,岂得无准。但人能反此以作,善趋避之,亦能逃越。”仲复问曰:“若当今天子所为皆错乱,不识将来究竟可预闻乎?”此时姬伯酒已半酣,却忘记此二人来意,一听得问天子休咎,便蹙额欷歔,叹曰:“国家气数黯然,只此一传而绝,不能善其终。今天子所为如此,是速其败也。臣子安忍言之哉!”姬伯叹毕,不觉凄然。仲又问曰:“其数应在何年?”姬伯曰:“不过四七年间,戊午岁中甲子而已。”费、尤二人俱咨嗟长叹,复以酒酬西伯。少顷,二人又问曰:“不才二人,亦求贤侯一数,看我等终身何如?”姬伯原是贤人君子,那知虚伪,即袖演一数,便沉吟良久,曰:“此数甚奇甚怪!”费、尤二人笑问曰:“如何?不才二人数内有甚奇怪?”昌曰:“人之死生,虽有定数,或瘫痨鼓膈,百般杂症,或五刑水火,绳缢跌扑,非命而已。不似二位大夫,死得蹊蹊跷跷,古古怪怪。”费、尤二人笑问曰:“毕竟如何?列于何地?”昌曰:“将来不知何故,被雪水渰身,冻在冰内而死。”——后来姜子牙冰冻岐山,拿鲁雄,捉此二人,祭封神台。此是后事。表过不题。二人听罢,含笑曰:“‘生有时辰死有地’,也自由他。”三人复又畅饮。费、尤二人乃乘机诱之曰:“不知贤侯平日可曾演得自己究竟如何?”昌曰:“这平昔我也曾演过。”费仲曰:“贤侯祸福何如?”昌曰:“不才还讨得个善终正寝。”费、尤二人复虚言庆慰曰:“贤侯自是福寿双全。”西伯谦谢。三人又饮数杯。费、尤二人曰:“不才朝中有事,不敢久羁。贤侯前途保重!”各人分别。费、尤二人在马上骂曰:“这老畜生!自己死在目前,反言善终正寝。我等反寒冰冻死。分明骂我等。这样可恶!”正言话间,已至午门,下马,便殿朝见天子。王问曰:“姬昌可曾说甚么?”二臣奏曰:“姬昌怨忿,乱言辱君,罪在大不敬。”纣王大怒曰:“这匹夫!朕赦汝归国,到不感德,反行侮辱,可恶!他以何言辱朕?”二人复奏曰:“他曾演数,言国家只此一传而绝,所延不过四七之年;又道陛下不能善终。”纣王怒骂曰:“你不问这老匹夫死得何如?”费仲曰:“臣二人也问他,他道善终正寝。大抵姬昌乃利口妄言,惑人耳目,即他之死生出于陛下,尚然不知,还自己说善终。这不是自家哄自家!即臣二人叫他演数,他言臣二人冻死冰中。只臣莫说托陛下福荫,即系小民,也无冻死冰中之理。即此皆系荒唐之说,虚谬之言,惑世诬民,莫此为甚。陛下速赐施行!”王曰:“传朕旨,命晁田赶去拿来,即时枭首,号令都城,以戒妖言!”晁田得旨追赶。不表。
且说姬昌上马,自觉酒后失言,忙令家将:“速离此间,恐后有变。”众皆催动,迤逦而行。姬伯在马上自思:“吾演数中,七年灾迍,为何平安而返。必是此间失言,致有是非,定然惹起事来。”正迟疑间,只见一骑如飞赶来。及到面前,乃是晁田也。晁田大呼曰:“姬伯!天子有旨,请回!”姬伯回答曰:“晁将军,我已知道了。”姬伯乃对众家将曰:“吾今灾至难逃;你们速回。我七载后自然平安归国。着伯邑考上顺母命,下和弟兄,不可更四岐规矩。再无他说,你们去罢!”众人洒泪回西岐去了。姬昌同晁田回朝歌来。有诗曰:
十里长亭饯酒卮,只因直语欠委蛇。
若非天数羁羑里,焉得姬侯赞伏羲。
话说姬昌同晁田往午门来,就有报马飞报黄飞虎。飞虎大惊,沉思:“为何去而复返!莫非费、尤两个奸逆坐害姬昌。”令周纪:“快请各位老殿下,速至午门!”周纪去请。黄飞虎随上坐骑,急急来到午门。时姬昌已在午门候旨。飞虎忙问曰:“贤侯去而复返者何也?”昌曰:“圣上召回,不知何事。”却说晁田见驾回旨。纣王大怒,叫:“速召姬昌!”姬昌至丹墀,俯伏奏曰:“荷蒙圣恩,释臣归国;今复召臣回,不知圣意何故?”王大骂曰:“老匹夫!释你归国,不思报效君恩,而反侮辱天子,尚有何说。”姬昌奏曰:“臣虽至愚,上知有天,下知有地,中知有君,生身知有父母,训教知有师长,‘天、地、君、亲、师’五字,臣时刻不敢有忘,怎敢侮辱陛下,甘冒万死。”王怒曰:“你还在此巧言强辩!你演甚么先天数,辱骂朕躬,罪在不赦!”昌奏曰:“先天神农、伏羲演成八卦,定人事之吉凶休咎,非臣故捏。臣不过据数而言,岂敢妄议是非。”王曰:“你试演朕一数,看天下如何?”昌奏曰:“前演陛下之数不吉,故对费仲、尤浑二大夫言;即曰不吉,并不曾言甚么是非。臣安敢妄议。”纣王立身大呼曰:“你道朕不能善终,你自夸寿终正寝,非侮君而何!此正是妖言惑众,以后必为祸乱。朕先教你先天数不验,不能善终!”传旨:“将姬昌拿出午门枭首,以正国法!”左右才待上前,只见殿外有人大呼曰:“陛下!姬昌不可斩!臣等有谏章。”纣王急视,见黄飞虎、微子等七位大臣进殿俯伏,奏曰:“陛下天赦姬昌还国,臣民仰德如山。且昌先天数乃是伏羲先圣所演,非姬昌捏造。若是不准,亦是据数推详;若是果准,姬昌亦是直言君子,不是狡诈小人。陛下亦可赦其小过。”王曰:“骋自己之妖术,谤主君以不堪,岂得赦其无罪!”比干奏曰:“臣等非为姬昌,实为国也。今陛下斩姬昌事小,社稷安危事大。姬昌素有令名,为诸侯瞻仰,军民钦服。且昌先天数,据理直推,非是妄捏。如果圣上不信,可命姬昌演目下凶吉。如准,可赦姬昌;如不准,即坐以捏造妖言之罪。”纣王见大臣力谏,只得准奏,命姬昌演目下吉凶。昌取金钱一晃,大惊曰:“陛下,明日太庙火灾,速将宗社神主请开,恐毁社稷根本!”王曰:“数演明日,应在何时?”昌曰:“应在午时。”王曰:“即如此,且将姬昌发下囹圄,以候明日之验。”众官同出午门。姬伯感谢七位殿下。黄飞虎曰:“贤侯,明日颠危,必须斟酌!”姬昌曰:“且看天数如何。”众官散罢。不题。
且言纣王谓费仲曰:“姬昌言明日太庙火灾,若应其言,如之奈何?”尤浑奏曰:“传旨,明日令看守太庙宫官仔细防闲,亦不必焚香,其火从何而至。”王曰:“此言极善。”天子回宫。费、尤二人也出朝。不表。
且言次日,武成王黄飞虎约七位殿下俱在王府,候午时火灾之事,命阴阳官报时刻。阴阳官报:“禀上众老爷,正当午时了。”众官不见太庙火起,正在惊慌之际,只听半空中霹雳一声,山河振动。忽见阴阳官来报:“禀上众老爷,太庙火起!”比干叹曰:“太庙灾异,成汤天下必不久矣!”众人齐出王府看火。好火!但见:
此火本原本生于石内,其实有威有雄,坐居离地东南位,势转丹砂九鼎中。此火乃燧人氏出世,刻木钻金,旋坤转乾。八卦内只他有威,五行中独他无情。朝生东南,照万物之光辉;暮落西北,为一世之混沌。火起处,滑剌剌闪电飞腾;烟发时,黑沉沉遮天蔽日。看高低,有百丈雷声;听远近,发三千火炮。黑烟铺地,百忙里走万道金蛇;红焰冲空,霎时间有千团火块。狂风助力,金钉朱户一时休;恶火飞来,碧瓦雕檐撚指过。火起千条焰,星洒满天红。都城齐呐喊,轰动万民惊。
数演先天莫浪猜,成汤宗庙尽成灰。
老天已定兴衰事,算不由人枉自谋。
话说纣王在龙德殿,正聚文武商议时,只见奉御官来奏:“果然午时太庙火起!”只吓得天子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;两个奸臣肝胆尽裂。“姬昌真圣人也。”纣王曰:“姬昌之数今果有应验。大夫,如何处之?”费、尤二臣奏曰:“虽然姬昌之数偶验,适逢其时,岂得骤赦归国!陛下恐众大臣有所谏阻,只赦放姬昌,须……如此如此,天下可安,强臣无虑。此四海生民之神也。”王曰:“卿言甚善。”言未毕,微子、比干、黄飞虎等朝见毕。比干奏曰:“今日太庙火灾,姬昌之数果验。望陛下赦昌直言之罪。”王曰:“昌数果应,赦其死罪,不赦归国;暂居羑里,待后国事安宁,方许归国。”比干等谢恩而出,俱至午门。比干对昌言曰:“为贤侯特奏天子,准赦死罪,不赦还国,暂居羑里月余。贤侯且自宁耐,俟天子转日回天,自然劳归故地。”姬昌顿首谢曰:“今日天子禁昌羑里,何处不是浩荡之恩,怎敢有违?”飞虎又曰:“贤侯不过暂居月余,不才等逢机构会,自然与贤侯力为挽回,断不令贤侯久羁此地耳。”姬昌谢过众人,随在午门望阙谢恩,即同押送官往羑里来。羑里军民父老。牵羊担酒,拥道跪迎。父老言曰:“羑里今得圣人一顾,万物生光。欢声杂地,鼓乐惊天,迎进城郭。押送官叹曰:“圣人心同日月,普照四方,今日观百姓迎接姬伯,非伯之罪可知。”姬昌进了府宅。押送官往都城回旨。不表。且言姬昌一至羑里,教化大行,军民乐业,闲居无事,把伏羲八卦,反复推明,变成六十四卦,中分三百六十爻象,守分安居,全无怨主之心。后人有诗赞曰:
七载艰难羑里城,卦爻一一变分明。
玄机参透先天秘,万古留传大圣名。
话表纣王囚禁大臣,全无忌禅。一日,报到元戎府。黄飞虎看报,见反了东伯侯姜文焕,领四十万人马,兵取游魂关;又反了南伯侯鄂顺,领人马二十万取三山关;天下已反了四百镇诸侯。黄飞虎叹曰:“二镇兵起,天下慌慌,生民何日得安!”忙发令箭,令将紧守关隘。此话不表。
且言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,因神仙一千五百年犯了杀戒,乃年积月累,天下大乱一场,然后复定。一则姜子牙该斩将封神,成汤天下该灭,周室将兴,因此玉虚宫住讲道教。太乙真人闲坐洞中,只听昆仑山玉虚宫白鹤童子持玉札到山。太乙真人接玉札,望玉虚宫拜罢。白鹤童子曰:“姜子牙不久下山,请师叔把灵珠子送下山去。”太乙真人曰:“我已知道了。”白鹤童子回去。不表。太乙真人送这一位老爷下山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